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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34章 大江流

      寶瓶洲北岳地界,大夜彌天的昏暗異象,只是一閃而逝,瞬間就重見光明。

      老鶯湖湖邊,被死死掐住脖子的大綬王朝皇帝殷績,瞬間滿臉漲紅,很快轉為鐵青色,“陳國師,都是誤會。”

      皇子殷邈是位武夫,他這個皇帝卻是尋常人。殷績每次喉結微動,如觸刀刃,疼痛難當,煎熬至極,生平受辱之大無以復加。

      陳平安說道:“殷績,我在問你名字。事不過三,悠著點。”

      宋集薪繃著臉忍住笑,這位大驪藩王內心的某個死結,不曾想是以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解開。

      殷績,被人掐脖子的滋味,不好受吧?想來更不好受的,還是被人一邊喊著你的名字,一邊問你叫什么?

      宮艷手持那柄紈扇掩了半張嬌艷如花的臉龐,哎呦,此刻的年輕隱官,瞧著英俊極了。

      雖然殷績當下處境尷尬得……能讓一般人都覺得不如死了算了。

      但是李拔卻是對殷績評價不低,先前跟洛王宋睦說的那幾句話,真是誅心。

      如果藩王宋睦就此想要更進一步?皇帝宋和就此有了什么想法?最厲害之處,即便宋睦自己沒有生出這種藩王戴白帽的僭越念頭,宋和也堅信自己應該繼續放權給陪都,可以讓宋集薪在叔叔宋長鏡那邊待著,本就不錯的叔侄關系變得更好也無妨。但是至少他們相互間恐怕都要猜測對方,我是這么想的,但是他內心深處到底有沒有想法?

      需知大驪京城和陪都洛京之間的關系,何等微妙。同父同母的一雙同胞兄弟,皇帝“宋和”和藩王“宋睦”,又是何其微妙?

      任你藩王宋睦權勢再大,在寶瓶洲山上口碑再好,在大驪民間威望再高,你終究只是一位藩王,而非皇帝。

      李拔心知肚明,殷績一旦返回大綬王朝,大綬殷氏跟大驪王朝的這個梁子就算結下了。本是結盟而來,卻是結仇而返?

      一次次被羞辱的殷績,無比艱難介紹自己,略顯含糊不清,“我叫殷績,現任大綬王朝皇帝。”

      皇帝眼眶充血,臉色已經從青轉紫,呼吸都是一種奢望。

      陳平安疑惑道:“誤會?酒桌上誤會,院外湖邊是誤會,現在你落在我手上,又是誤會,殷績,你們大綬王朝開誤會鋪子的?”

      確實是字面意思上的落在他“手上”了。

      殷績已經說不出話來,奄奄一息。當然不是假裝,修道之人和純粹武夫,還可以跌幾境或出山或走江湖,他殷績一副肉體凡胎,有什么可作偽的。

      遠在中土神洲的大綬王朝,所有為殷氏扶龍、或是附龍的山巔修士,都是道心一震再震,紛紛心驚開始推衍起來,整座欽天監更是嚇傻了,原本氣勢如虹、穩如山岳的一國氣運長柱,為何頃刻間搖搖欲墜?!

      陳平安有意無意看了眼皇宮那邊,好像有些毫不掩飾的不耐煩了。

      宋集薪也是有些煩躁,雖然他們倆隔壁鄰居,在泥瓶巷那邊從小就關系一般,但是至少知根知底,真是那種誰在自家院子放個屁隔壁就能聽著的。

      皇帝殷績身后不遠處,那個始終云淡風輕的曹略,他是大綬王朝唯一的外人。在桌上就坐在殷績身邊的曹略,此次來到寶瓶洲,是個人喜好。

      他剛想要開口說什么。

      卻被年輕隱官瞇眼斜睨,好像在說個道理,這里有你說話的份?

      你一個大端王朝的外人,此刻就只是寶瓶洲的游客,確定自己分量足夠,有從中斡旋當和事佬的資格?

      曹略只好暫時把話咽回肚子。

      宋集薪猶豫了一下,說道:“國師,最好別給他殉國的機會。君王殉國,在史書上和百姓心目中,總能加分不少,可以按罪減一等算。不如要他當一個隔三岔五就下罪己詔的著名皇帝。”

      國仇與私怨,能分開算就分清楚,分不開就忍著。宋集薪自認當了這么多年的陪都藩王,涵養修心這塊,還是有點長進的。

      宋集薪提醒道:“陳平安,再掐下去,這哥們就真死了。”

      陳平安斜眼看藩王。

      宋集薪惱火道:“你斜眼個什么勁兒,我是有切身體會的過來人,比你有經驗!”

      陳平安好像一愣,隨之斂了斂心緒。他啞然失笑,只是略微松了松力道,依舊不肯放手就是了,落我手上還想跑?

      宮艷和黃幔只覺得這話說得有趣,李拔則是立即高看藩王宋睦一眼。

      宋集薪心中卻是大為松了口氣,他倒不是舍不得殷績死,說實話,論私心,他巴不得陳平安把這個老東西的脖子捏碎了,陳平安從小就記仇,他宋集薪便大度了?只是陳平安也好,藩王宋睦也罷,欲想預謀大事,畢其功于一役,現在,至少此刻,還不是你我的最佳時機。

      蔡玉繕竟是位仙人,被年輕國師隨手打爛了嘴巴,他沒有還手之力,更沒有銜恨的想法,只是一手藏在袖中掐訣,運轉家學秘法,再抬臂伸手遮掩面龐,很快就有細密血絲在傷口處蠕動,以經絡生發白骨,繼而白骨生肉,肌膚恢復如初,很快就補上了一張嘴巴,但是傷痕累累,觸目驚心。

      陳平安稍微轉移視線,望向那個化名崔佶的殷邈貼身侍女。

      她察覺到大驪國師的視線,心懷巨大怨懟的崔佶立即藏好眼中恨意,心思急轉,“陳國師,我錯了。”

      大概是崔佶覺得自己僅是嘴上道歉誠意不夠,一邊說了句我真的錯了,一邊就要自己打自己一巴掌。

      陳平安此刻一手掐住殷績的脖子,還有一只手是閑著的,就朝她做出個遙遙一巴掌摔耳光的手勢。

      約莫是一個不小心,沒掌握有力道,就將崔佶的腦袋都給拍掉了,她當場斃命。砰一聲,女子嬌軀如花瓶,腦袋開了花。

      那就下輩子好好改錯。

      先前崔佶走去給少女“道歉”,陳溪終究是凡俗少女,她只能看出崔佶眼中的濃重譏諷,不屑,還有一種惋惜。

      但是修道之人,或者是公門中人,卻都知道崔佶,當時是在告訴少女一個不必她說出口的真相,這件事沒完。

      崔佶之所有流露出惋惜的眼神,當然不是她有什么憐憫之心,只是這位皇子殷邈身邊的貼身侍女兼死士扈從,因為她實在是太熟悉一些“規矩”了,說不得你們東家魏浹和園子大把事,他們自己就會用一種很干凈的方式,把你“送走”。一片無根浮萍之沉淪稀爛,誰會追問,誰跟在意?但是如此一來,讓“崔佶”如何感到滿意,如何抵消心頭之恨?

      侍女崔佶身邊杵著的高弒被濺了一臉鮮血。

      這位既是武學宗師、又有一件仙家重寶的九境瓶頸武夫,不敢動,他甚至不敢擦拭臉上的血跡。

      高弒腰間挎著的那把綠鞘長刀,曾經殺過一個半的玉璞境。

      “半個”是因為對方憑借遁法跑掉了,半死的下場,沒死透而已。

      陳平安問道:“蔡玉繕,你不是很會說話嗎,怎么不說幾句大義凜然的公道話,例如不分青紅皂白,濫殺無辜?”

      “永泰縣知縣王涌金信了,你再看看我會不會信?”

      “蔡玉繕,蔡大學士,可能性不大,總要試試看。”

      別說是知縣王涌金,多年以來被譽為大驪縣官里邊的文膽、脊梁骨的他身體如篩子抖著。

      所有跟著知縣來這邊辦差的永泰縣官吏,覺得天塌了。

      蔡玉繕戰戰兢兢,哪敢提這茬,趕忙作揖勸說道:“陳國師,不如先把我們陛下放下來?一起進了屋子好好聊?”

      陳平安說道:“蔡玉繕,我再給你一個好好說話的機會,記得想好了再說。”

      蔡玉繕硬著頭皮,以心聲說道:“陳國師,終究是各為其主,斗膽懇請體諒幾分……”

      砰一聲。

      蔡玉繕當場肉身粉碎。

      高弒又見血了,這次是被濺了滿身鮮血。

      先前眼睛都沒眨一下,現在高弒眼皮子微顫。

      他作為殷邈的貼身扈從,當然曉得這位皇子肚子里邊的那點小九九。

      而大學生蔡玉繕是鐵了心要扶小皇子殷邈作龍、當那下任真龍天子的。

      殷績是一頭老謀深算的老狐貍,未必沒有想要將兒子們當蠱養的想法。

      勝出者,光明正大也好,不擇手段也罷,就是大綬皇帝!

      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中土神洲的邵元王朝排在第六,現任國師極為年輕,他叫林君璧,是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的出身。

      有個編過棋譜的棋壇名宿,邵元王朝的第一國手,曾經教過林君璧下棋,也教過別國一位天才少年如何下棋,后者就是大綬王朝最受寵的小皇子,殷邈。

      大綬王朝如今是浩然第四。

      但是自從林君璧從他先生晁樸手上接任國師之后,原本關系不錯的邵元王朝與大綬王朝就漸行漸遠,漸漸無國書往來了。

      至于北俱蘆洲的大源王朝,在十大王朝當中墊底。

      但是墊底,終究還是十大王朝之一,況且盧鈞已經是大源朝的太子,所以殷邈先前才會那么“客氣”,不肯節外生枝。

      作為北俱蘆洲唯一登榜的王朝,殷邈除非真是個傻子,才會去撩撥幾下。那可是讓無數山上過江龍都隕落沉底的北俱蘆洲。

      陳平安驟然松開手。

      殷績雙腳落地,低頭彎腰,大口喘氣。中土神洲的一國之君,面對寶瓶洲一國國師,好像不得不低頭。

      這位大綬王朝的皇帝陛下,如同一尾剛剛從老鶯湖甩到岸上的土鯽魚。

      陳平安問道:“那我宰掉殷邈,是不是誤會?”

      殷績以眼角余光瞥了眼一個方向,伸手只敢輕輕揉著火辣辣疼的脖子,抬起頭,沙啞開口道:“必然是誤會。”

      陳平安繼續問道:“如果依舊不是,做掉你,總該是誤會了吧?”

      殷績無奈道:“陳國師,我方才說必然是誤會。”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示意這位大綬王朝的皇帝,崔佶認錯了嗎?既然她沒有,你說不是誤會,算個屁?那我做掉你,有何不妥?

      殷績因為劇痛而臉龐扭曲,一只手始終捂著脖子,艱難說道:“陳國師,我是來與你們大驪王朝締結盟約的。”

      宋集薪滿臉奇怪道:“國師,還有這種密事要商量?如果今晚有御書房討論此事,我第一個反對。”

      陳平安說道:“你一個被殷績認作無權促成結盟的廢物藩王,反對有鳥用。”

      宋集薪笑道:“我當然是成事不足,但是我敗事有余啊。”

      陳平安說道:“我在跟殷績商量正事,你少打岔。死了個殷邈是誤會,能不能活著返回大綬王朝才是大事,結不結盟是小事。”

      殷績被氣得熱血翻涌,頓時頭暈目眩起來,卻仍然不敢說什么你陳平安當真敢殺人之類的,說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宋集薪冷笑道:“你們大綬王朝膽子不小,假借締結盟約的名義,竟敢暗中勾連青冥天下白玉京,坑害大驪國運,不怕貽誤蠻荒戰機?”

      宋集薪繼續說道:“相較之下,想要讓大驪王朝新任國師當天飛升當天跌境,鬧個笑話給人看,確實是小事了。”

      殷績身形踉蹌,伸手捂住腦袋,瞠目怒視宋集薪,“洛王宋睦,你休要血口噴人!”

      宋集薪嗤笑道:“裝,繼續裝,不就是在拖時間,想要等那頭被分尸的女鬼,來救你一救嗎?”

      就你跟殷邈的這點道行的演技,擱我們家鄉那邊,別說末流,根本不入流好不好。若說吵架,簡直就跟還沒投胎差不多。

      陳平安轉頭看向高弒。

      高弒咽了口唾沫。陳隱官,真的只是咽口水,我可沒動!

      陳平安問道:“知道我沒有第一個宰掉你嗎?”

      高弒搖搖頭。我命大?

      陳平安皺眉不。

      有殺氣!高弒立即說道:“意遲巷魏浹欠揍,跟外人合起伙來欺負自家人,打他一頓丟入老鶯湖,都是輕的了。”

      陳平安問道:“那你知道自己錯在什么地方嗎?”

      高弒立即答道:“不該由我這種外人動手!”

      高弒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這么腦子轉得快,如此聰明過。

      不夠武學宗師,不夠鐵骨錚錚,不夠忠肝義膽……換你來試試看?

      我高弒甚至可以跟任何一個王朝的國師嘴硬幾句,可我跟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橫個什么勁兒?!

      陳平安瞇眼問道:“接下來怎么說?”

      高弒立即說道:“立刻離開大綬王朝,轉投大驪王朝,我可以去大瀆附近的邊境某州投軍,沖鋒陷陣,立功贖罪,絕無二話!”

      去蠻荒,真不敢。國師若是將我丟到那邊去,我今天點頭也會點頭,但是肯定一有機會就跑路,偷溜回浩然天下。

      陳平安說道:“底子干不干凈?想要進入大驪邊軍,按例需要勘驗履歷,可別讓我去刑部或是北衙大牢去撈你。”

      高弒嗓音如雷道:“肯定不太干凈,但是絕非為非作歹之輩。我是公認的武癡,喜歡問拳,也喜歡對付神仙,檔案好查的。”

      陳平安說道:“一邊站著去。”

      高弒大步離開,果真去墻邊站著去了。

      直到這一刻,高弒才敢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污。

      劫后余生的高弒百感交集,終于活下來了。

      水榭里邊,貌似一位翩翩美少年的少女,她已經蹦跳上了長椅,翹首伸手扶住梁柱眺望那邊的景象。

      許謐眉眼飛揚,真是痛快!

      如同炎炎夏日酷暑難當的時節,一股腦兒喝了大碗冰鎮梅子酒。

      關于她家清風城許氏,跟落魄山,還有龍泉劍宗之間的恩怨糾葛,她是一清二楚的。之前她還覺得落魄山行事風格,既是太霸道了,手段也過于陰險了,竟然直接就在許氏的眼皮子底下撬走了整座狐國。

      許謐此時想來,若她是清風城許氏家主,能夠被這種人物欺負得那么慘,也認了。雖敗猶榮么。

      我們好歹與他實打實掰過手腕,旁人敢嗎?

      哦,今天的大綬王朝殷氏也是同道中人,結果就是死了一個又一個。

      看那先前神色居高顧盼自雄的武學宗師,挎刀的壯漢,這會兒去墻角根站著,跟學塾犯錯的蒙童差不多……許謐掩嘴嬌笑不已。

      洪崇本提醒道:“別光顧著感嘆和幸災樂禍,這就是事功學問根祇之一,兼用王霸。”

      許謐疑惑道:“先生,霸道得無以復加了,王道何在?”

      洪崇本說道:“在你,在我,在我們,在大驪王朝看不見摸不著、但是又比什么都更要實實在在的民心。”

      老夫子輕輕握拳,卻是忍不住重重拍打胸口幾下,“都在我們的這里了。”

      方才如果不是國師府容魚搶先出手了,老人最多就是不惜搬出上柱國袁氏客卿身份,去從魏浹和大把事手上截下那個小姑娘,將她帶回山中,保護起來。小姑娘留在京城的話,只要不是待在意遲巷袁氏府邸之內,就都是不穩當的,但是袁氏未必敢收留啊。老人也能理解,此事牽涉過大了,以袁崇的性格,他多半肯收留,家族那邊怎么辦,家族祠堂議事一場?他就不讓袁崇為難了。

      就算剛才是自己救下了她。

      但是大驪王朝境內,百余州外加二十余藩屬,在昨天和明天,就在此時此刻,有多少個“她”?是苦出身,卻不敢哭出聲?

      你陳平安身為大驪王朝的新任國師,你該怎么做?你會怎么做?!

      老夫子自自語道:“我年輕那會兒,其實也是這樣的暴脾氣,就是跟陳國師相較之下,我能耐小了點,說話沒那么到門?”

      許謐轉頭笑道:“先生,你總說一個人不要有口頭禪,顯得學識不夠,還一口一個‘到門’,不是驪珠洞天的方么?”

      洪崇本笑道:“活學活用罷了。如今世道不都說讀書人說的話你也信啊?”

      許謐輕聲道:“為何不信呢。”

      洪崇本嘆了口氣,“總歸是不對的。”

      就像今天的這場風波,作為國師,他是急不得。若想小題大做,就必須以小見大,以小見多。小姑娘要救,國勢民心也要挽救!

      但是對于正值青壯年齡的官員韓祎、王涌金,以及那些院落屋子里邊的大驪年輕人來說,你們是慢不得啊。

      許謐說道:“先生,我再算算看?”

      洪崇本笑道:“算什么算,接下來的大勢,是你能算的?看你的熱鬧就行了。”

      許謐搖頭晃腦,這熱鬧,終于不憋屈窩囊了,著實好看呀!

      李拔始終站在藩王宋睦和那頭女鬼的“尸體遺骸”之間。

      方才李拔想要以心聲提醒這位年輕國師,結果他驚駭發現竟是完全無法做到。如天地有隔,山水有別。

      李拔以心聲說道:“洛王,要小心這頭女鬼,她來頭極其厲害,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況且是她。”

      宋集薪答道:“焠掌道友先前已經提醒過我一次了。”

      李拔說道:“我說不定等會兒還要再提醒你一次。”

      宋集薪說道:“別了,我是能挪步離場還是能撒腿跑路啊?”

      宮艷捂嘴嬌笑不已,此時此景她當然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她只是由衷覺得洛王說話確實好聽,可解乏,能解膩。

      至于那位年輕隱官,她可不敢湊到跟前去,這種男人,實在是太危險了。只說此時,好像他一顆道心造就出了一座廣袤無垠卻殺機四伏的天地,旁人膽敢觸之即碎。這只是一種女子獨有的直覺。

      當過國師的李拔,他太知道眾口鑠金的厲害之處了,太知道了。

      因為關起門來的酒桌上被罵了幾句,見著了一位少女的委屈,立即憤而出手,你是打他們幾個耳光好,還是打斷侍女崔佶的手?或是請他們一起去刑部吃牢飯更解氣?

      更何談后邊的接連殺掉一國皇子殷邈,貼身侍女,學士蔡玉繕?你當你是誰?你大驪王朝當自己是誰?

      這就是大驪王朝的廟堂?這就是浩然天下的那支大驪鐵騎幕后之人?大端王朝皇帝的腦袋,是不是一不合心意,也去摘掉?

      所以一定,一定要把皇帝殷績先引出來,京師巡城兵馬司洪霽先聲奪人,藩王宋睦后邊跟上,終究是做到了。

      但是只要皇帝殷績現身了,那就“對等”,那就不是小事!那就真正關涉到了兩大王朝的國體!

      不曾混過官場,是很難體會其中三昧的。

      市井出身、靠讀書在官場一路青云直步的王涌金,在想如何才能自救。

      魏浹已經癱軟在地,他已經完全可以想象意遲巷家族祠堂那邊的場景了。

      宋集薪一直在等個確切的說法。

      藩王在等小朝會那邊議論出來的最終結果。

      皇帝宋和的種種舉措,哪怕是在崔瀺離去、陳平安尚未繼任的國師空懸期間。

      大有一種“我自非庸碌皇帝,你若造反成功了,便該是你來坐龍椅”的氣魄。

      你是叔叔宋長鏡親自從驪珠洞天帶到大驪京城的,我不但讓你當陪都藩王,讓你在山上和軍中、民間不斷積累戰功和聲望!

      陳平安與你是鄰居,我依舊請他當我們大驪王朝的國師!

      宋集薪,或者準確說來是被大驪宋氏宗人府改名為“宋睦”。

      你皇帝“宋和”都這樣了,我還有臉翻什么案?你繼續當你的皇帝,當你的兄長。

      但是今天的事情,是一個極為關鍵的轉機,宋集薪確實被那殷績的那句話,給“說動”了。

      如果大驪皇帝宋和御書房朝會接下來給出的回應,也讓宋集薪覺得“不過爾爾”,將來如何,恐怕就要兩說了!

      殷績恢復了幾分皇帝威嚴,說道:“陳國師,就此收手,所有事情都還可以商量。”

      陳平安問道:“否則?”

      殷績說道:“否則就是從此兩國交惡,絕無第二種可能性了。”

      陳平安看似默不作聲。

      大概只有面對面的皇帝殷績,能夠看到對方眼中的巨大嘲諷,以及那種極為克制了依舊難以完全掩飾的不耐煩。

      宋集薪看了眼陳平安。

      已經擰斷皇子殷邈的脖子,打掉侍女崔佶的腦袋,摧毀學士蔡玉繕的肉身,連殺大綬王朝三人了。

      宋集薪當下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小時候自己好像沒有說錯,他就是注定吃苦的命。

      比如既然選擇了這條飛升道路,那他就會承載著所有大驪百姓、舉國生靈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宋集薪一個沖動,差點就要脫口而出:陳平安,我若是換個位置,你繼續當國師,只管放開手腳去做你想做的所有事情,當年繡虎能做的,你能做,繡虎不能做的,你也能做!

      藩王宋睦總算是忍住了沖動,將這句大逆不道的話語,一個字一個字咽回肚子。

      外城的城頭那邊,宋云間已經不止是道心無法控制,就連身形都不由自主地飄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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