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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5章 落魄山的家底(二)

      裴錢點頭,悶悶道:"老頭兒說我還有幾天才能破三境,到時候就勉強可以有一段光陰來抄書了,不過也沒幾天日子,很快就又要手腳不利索,煩死個人。"

      朱斂只是聽黑炭小丫頭說話,他不插嘴。

      裴錢抬起頭,看著天上的那只大玉盤,"以前吧,在騎龍巷那邊總想著哪天嗖一下,師父就回家了,這會兒我又想著師父回家,又害怕他回家,要是給師父知道我那么多天沒抄書了……一生氣一發火就把我趕出師門了,咋辦"

      小丫頭皺著臉,噘著嘴,眼眶里淚花盈盈,委屈道:"師父又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情,剛離開藕花福地那會兒,在桐葉洲一個叫大泉王朝的地兒,就不要過我一次的。老廚子你想啊,師父是什么人,草鞋穿破爛了,都會留下來的,怎么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那會兒,我還不懂事,師父可以不要我又反悔,現在我懂事了,如果師父再不要我了,就是真的不會要我了。"

      朱斂輕聲問道:"是怕這個所以一直不敢長大"

      裴錢艱難抬起手肘,抹了把臉,"怎么能不怕嘛。長大有什么好的嘛。"

      其實關于抄書一事,朱斂對裴錢有過解釋,她肯定是聽進去了。

      所以真正的原因,是裴錢沒辦法說出口的,死死壓在她心底的。

      朱斂大致猜得出來,卻沒有說破。

      當年陳平安曾經對裴錢親口說過,他真正想要帶出藕花福地的人,是那個曹晴朗。

      那會兒,陳平安對于性情在另外一個極端的裴錢,別說喜歡,討厭都有,而且在她這邊,并無掩飾。

      所謂的成長,在朱斂看來,不過就是更多的權衡利弊。

      裴錢處于一個很尷尬的境地。

      她不是不懂權衡利弊,恰恰相反,飽經苦難的小孤兒,最擅長察觀色和計算得失。

      但是她跟隨了陳平安之后,發現她那些最擅長的事情,反而只會讓她距離陳平安越來越遠。

      所以她一直畏懼長大,一直在悄悄模仿陳平安,裴錢試圖成為一個能夠獲得陳平安認可的裴錢。

      其實這沒什么不好。

      因為陳平安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裴錢的慢慢長大,更愿意在不同的歲月階段,傳授裴錢不同的規矩禮數和為人處世。

      可是誰都沒有料到,藕花福地一分為四,朱斂和裴錢進入其中后,剛好見到了那一幕。

      事實上,裴錢如果只是看到藕花福地,那位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的青衫少年郎,撐傘出現,都還好說。

      問題在于最早的時候,裴錢在那條小巷的門口,看過陳平安撐傘與曹晴朗一起走在雨中陋巷的畫面。

      到了浩然天下后,在崔東山的那幅光陰長卷走馬圖中,又看到了無比相似的一幅畫面,是草鞋少年與他最敬重的一位先生,同樣是撐傘雨幕中,并肩而行。

      所以裴錢才會說,她誰都可以輸,唯獨不能輸給曹晴朗。

      因為裴錢害怕那個已經長大、極其出彩的曹晴朗,會拿走事實上本該就屬于他曹晴朗的一切。

      裴錢害怕有一天,大雨中,師父會撐著傘,與曹晴朗并肩而行,就那么漸漸遠去,陳平安再不回頭。

      那么身在落魄山和浩然天下的裴錢,就像回到了當年藕花福地的小巷門口。

      一無所有。

      在藕花福地重新見到曹晴朗的那一刻。

      裴錢如墜冰窟,手腳冰涼,并且心有殺機!

      但是在找機會殺了曹晴朗然后注定失去師父,與自己主動長大、一定要勝過曹晴朗之間,在陳平安身邊耳濡目染的裴錢,一走出藕花福地和桐葉傘后,當她重新站在了落魄山竹樓之前。

      她選擇了后者。

      朱斂小心翼翼醞釀措辭,問道:"如果你師父回到落魄山,也見到了曹晴朗,很喜歡他,你會很傷心嗎"

      裴錢想了想,"只要最喜歡我,就很開心。如果喜歡我跟喜歡曹晴朗一樣多,就有點不開心,如果喜歡曹晴朗多過我,就……很傷心。"

      朱斂笑了,說道:"那你可以放心了,一二三,三種情況,我不敢多說什么,你最少可以保二爭一。"

      裴錢翻了個白眼,"你又不是我師父,說話有個屁用嘞。"

      雖然她嘴上如此,事實上還是有些開心了。

      朱斂忍住笑意,"信不信由你,不過練拳這么久,欠債那么多,還沒破三境,這就有點不合適嘍。"

      裴錢重重嘆息一聲,皺著那張似乎沒那么黝黑了的小臉龐,"可不是,老頭兒也說我資質不咋的,連我師父都不如,這不是盡說些廢話哩,我能跟師父比嗎愁死個人!"

      朱斂有些心肝打顫。

      自己不過是與裴錢說一句玩笑話,沒想到那老前輩更心狠手辣,這種良心給狗吃了的混賬話,還真說得出口!

      朱斂揉了揉眉心。

      不太愿意講話了。

      純粹武夫的三境瓶頸,那是第一道、甚至可以說是決定武夫最終高度的最大關隘。

      意義之大,無異于山巔境武夫再破大門檻,成功躋身止境的十境武夫。

      換成一般人傳授拳法,如此驚世駭俗的破境速度,還可以解釋為是底子打得不夠牢固,一輩子不用奢望什么最強二字,一步紙糊,步步紙糊。

      可竹樓那位

      在他手上,天底下仿佛就沒什么最牢固的武境底子,只有更牢固。

      裴錢突然抬頭問道:"老廚子,你是幾境啊"

      朱斂笑道:"八境,遠游境。"

      裴錢低下頭去,手指微動,算了一下,又是一聲嘆息,重新抬起頭,臉上滿是失落,"老廚子,那我不得好幾年都趕不上你啊。"

      朱斂笑容僵硬,"好像是的……吧。"

      朱斂隨即疑惑問道:"你師父幾境,你不知道"

      裴錢一臉看傻子似的看著朱斂,"我師父如今六境啊。"

      朱斂愈發想不明白,"少爺不也比我低兩境你咋個不先趕上你師父的境界"

      裴錢一臉呆滯,好像在說你朱斂腦闊不開竅哩,她搖搖頭,老氣橫秋道:"老廚子,你大晚上說夢話吧,我師父的境界,不得翻一番計算"

      朱斂心悅誠服。

      裴錢搖頭晃腦,心情大好。

      她驀然起身,腳尖一點,飄然躍上墻頭,又悄無聲息越上屋脊,再一步跨到翹檐之上,舉目望向北方。

      大概她如今自己還不知道,什么叫拳出真意驚鬼神。

      估摸著她很快就不用往自己額頭上貼符箓了。

      朱斂突然想起一事,神色驟然變化,沉默片刻后,正色問道:"裴錢,你先前兩次飽嗝不斷,老前輩與你說了什么"

      裴錢只是望向北方,很是惱火道:"說我欠揍。"

      其實那老頭兒還一臉嫌棄,說她的武道境界好像螞蟻搬家和烏龜爬爬,不過這種話,還是她一個人知道就算了,不然老廚子這種大嘴巴,指不定明天整座落魄山都要知道了。

      朱斂一拍額頭。

      他是真后悔讓裴錢這么快學拳練武了。

      朱斂用膝蓋想都知道,等到陳平安回到落魄山,發現裴錢的異樣后,他和鄭大風,還有魏檗,一個都逃不掉,保證會被罵得狗血淋頭了。

      可能在外人眼中,落魄山多奇人怪事,可在落魄山自家人眼中,大概又要數裴錢最怪。

      當然,還是陳平安更怪。

      天底下所有的師父,都會為自己有一個裴錢這樣開竅的弟子而欣喜。

      但是陳平安會不太一樣。

      不是他不會算賬,恰恰相反,這個在書簡湖當了三年賬房先生的年輕人,最會算賬。

      他只是無比希望身邊有人,哪怕只有一個人,可以在那本該無憂無慮的歲月里,肩上挑起草長鶯飛和楊柳依依。

      在那之后,才是天高地闊,大道遠游。

      裴錢低頭說道:"老廚子,我走啦。"

      朱斂點點頭。

      裴錢便高高躍起,落在墻頭之上,縱身飛躍,轉瞬即逝。

      如那崔東山所看書上所寫。

      躍而登屋,瓦片無聲,時方月明,去如飛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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