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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獸醫趙大爺

      溫羽凡的臉“唰”地白了,剛要張嘴說什么,喉嚨卻像被堵住。

      金滿倉嘴角的笑僵在臉上,下意識想往后縮,可腿一動就疼得齜牙咧嘴,反倒更顯狼狽。

      還是霞姐反應快,她往前湊了半步,臉上的笑像朵突然綻開的花:“大爺您真是神了!這都能看出來?”聲音脆生生的,帶著點刻意拔高的敬佩,“就憑這眼力,比縣城醫院的大夫強十倍!”

      “是啊是啊!”金滿倉連忙接話,疼得發顫的聲音里擠出幾分討好,“神醫!您這是神醫的眼力啊!”

      他想往前湊,卻忘了腿傷,一動又是陣抽痛,疼得他“嘶”了一聲,臉上的笑更顯古怪。

      趙大爺被那幾句帶著熱乎氣的奉承烘得心里舒坦,煙鍋在指間慢悠悠轉了半圈,銅鍋沿磕著掌心的老繭,發出細碎的響。

      他微微頷首,眼角的皺紋像被風拂過的稻浪般舒展開,藏在皺紋里的目光亮了亮——那是被人瞧得起的得意,混著幾分“我是誰啊”的自豪。

      煙鍋里的火星隨著他的動作輕輕顫,在堂屋昏黃的光線下,映得他胡茬上的白霜都泛著暖融融的光。

      沒等溫羽凡他們絞盡腦汁編說辭,趙大爺的目光已經在金滿倉滲血的紗布上打了個轉,又落回溫羽凡磨破的鞋幫,喉間發出一聲了然的輕哼:“欠了錢被人追債了吧?”

      那語氣篤定得像在說“天要下雨”。

      煙鍋往門框上磕了磕,火星子濺起來,又被他眼皮都不抬地吹滅了。

      溫羽凡心里頭一塊石頭“咚”地落了地,隨即順著這臺階就往下跳。

      右手下意識攥緊了褲縫,指節捏得發白,聲音里裹著點刻意壓出來的哽咽:“大爺您真是火眼金睛。”他垂下眼皮,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刻意憋出來的沙啞,“前兩年,我跟我這兄弟合伙倒騰點貨,手頭緊時腦子一熱,就碰了那高利貸。原以為能周轉開,哪想到利滾利跟滾雪球似的,眨眼就成了填不滿的坑……”他重重嘆口氣,肩膀都垮了下來,“說到底,還是我們貪心,想一口吃成個胖子,活該啊……”

      “當初勸過他們別碰那些錢,偏不聽,現在好了……”霞姐趕緊接話,手里的帆布包帶被攥得發白,眼神里擰著點恰到好處的擔憂,像是真怕債主追上門來,“那伙人兇得很,拿著棍棒堵了我們三回,這不,滿倉的腿就是被他們打的……”

      金滿倉配合地往傷腿上瞥了眼,嘴角撇得像被霜打了的茄子,頭垂得快抵到胸口,聲音蔫蔫的:“現在連躲都沒處躲,只能往這山溝里鉆……”他故意讓聲音發顫,活脫脫一副被追債逼得走投無路的模樣。

      趙大爺聽完,煙鍋在嘴里咂摸了兩下,竹節煙桿往掌心磕了磕,慢悠悠道:“這世道,生意哪那么好做。”

      他語氣里帶著點唏噓,轉身掀開墻上那掛褪色的粗布門簾。

      門簾一動,里屋藥柜的木頭味混著草藥的苦香就漫了出來,那味道清苦里帶著點土腥,是山野里獨有的氣息。

      “先給你敷三副活血散,把瘀青拔一拔。”他從藥斗里抓出把深褐色的藥末,“明日再看骨頭錯位的事,急不得。”

      溫羽凡往前湊了半步,喉結上下滾了兩滾,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往墻角瞟了瞟,像是怕這話驚著誰:“大爺,實不相瞞……”他指尖捏著褲兜邊緣,磨破的布茬兒在指腹下簌簌響,聲音低得像蚊子哼,“我們身上統共就剩一百來塊錢了,怕是……付不起藥錢。”

      趙大爺手一揮,旱煙桿帶起一陣風,銅煙鍋“當啷”磕在藥柜沿上,震得幾星藥末飄進旁邊的搗藥罐里,發出細碎的響。

      “行了,誰還沒個難處。”他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了,透著股山里人的豁達,“這次不收錢,藥是自個兒采的,值當什么。”

      霞姐連忙擺手,手心都沁出了汗:“那可不行啊大爺,哪能白讓您受累。您這草藥是采的,可力氣不是白來的啊。”

      老人正彎腰從藥斗里抓一把深綠的艾草,指尖沾著的藥粉簌簌落在粗布圍裙上,像撒了層綠霜。

      “嗨,這些艾草、接骨草,后山上一叢叢的,隨手就能薅一把,要啥本錢?”他把草藥往牛皮紙包里抖,干枯的草根蹭著紙壁,發出“沙沙”的輕響,“山里人講究個互幫襯,當年我兒子發燒,還是路過的驢友背著去的鎮上呢。”

      溫羽凡往前又挪了半步,肩膀都快挨著藥柜了,語氣急得像要冒火:“那也得費功夫不是?要不這樣,大爺,我給您干活抵債?劈柴、挑水,啥重活都行。”

      霞姐跟著往前湊了湊,挽起的袖口露出細白的手腕,臉上笑盈盈的:“是啊大爺,讓我們干點啥心里才踏實。不然這藥敷著,都覺得燙得慌。”

      趙大爺往紙包里抖丹參的手忽然停住,轉過頭時,叼在嘴角的煙鍋差點滑下來。

      他瞅著眼前這兩個急著表決心的年輕人,皺紋堆起的眼角忽然漏出點笑紋,像凍住的河面裂開道暖縫。

      “成啊。”他沖溫羽凡揚了揚下巴,語氣里帶著點長輩對晚輩的親昵,“那小子,去把東墻根的柴垛劈成細條,碼齊在屋檐下,夠我燒到秋收才好。”

      又轉向霞姐,旱煙桿往堂屋側門一指:“閨女會動火不?廚房出門左轉,灶臺上有剛摘的豆角,中午就看你的了。”

      溫羽凡立刻應聲,聲音脆得像敲在石板上:“好嘞!”轉身就往院里走,腳步都帶著股利落勁兒。

      霞姐往板凳上一甩帆布包,“啪”地拍了下胸脯,“您就瞧好吧!”她把袖口挽得更高,露出白凈的小臂,臉上的自信快溢出來了,“我可是輕易不下廚,今兒露一手,保準香得你們舔盤子。”

      金滿倉看兩人都有活干,急得單腿支著板凳想站起來,結果牽動了傷腿,疼得“嘶”了一聲:“那我呢?我干啥?”

      溫羽凡轉過身時順手往他好腿上輕踢了一下,鞋底蹭過布面發出“噗”的一聲,眼里的笑里裹著點疼惜:“你個發著燒的瘸子,老實待著養傷就是最大的貢獻。”說完轉身進了院子。

      留下的金滿倉在那兒撇著嘴,卻又忍不住笑出了聲。

      ……

      八仙桌的木棱被歲月磨得發亮,四條方腿穩穩扎在青磚地上,將四人框在各自的角落。

      正午的日頭透過窗欞斜切進來,在桌面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把兩只瓷碟里的東西照得愈發扎眼。

      那本該是炒豆角和煎雞蛋的玩意兒,此刻黑乎乎地蜷在盤底,邊緣還凝著焦硬的殼,像是被誰把灶膛里的火全潑了上去。

      飯點早過了,桌上的碗筷擺得整整齊齊,卻沒誰動第一下。

      空氣里飄著股淡淡的焦糊味,混著趙大爺旱煙的余韻,壓得人喉嚨發緊。

      院角的黑子不知被什么驚了,隔會兒就“汪”一聲,吠聲撞在土墻上彈回來,倒讓這沉默更顯滯重。

      金滿倉之前吃了趙大爺抓的藥,剛在里屋歇了半個鐘頭,額頭上的虛汗收了些,肚子卻不爭氣地叫起來。

      可他盯著那盤看不出原色的“炒豆角”,筷子在指間轉了兩圈,終是沒敢落下,喉結滾了滾開了口:“霞……霞姐啊……您這兩個菜什么講究啊?”他刻意拖長了調子,眼角往碟子里瞟,“這菜名是叫‘孫猴子七進七出火焰山’嗎?”

      話里的調侃像顆小石子投進死水,霞姐猛地抬頭,半邊臉頰還沾著塊灰黑的鍋底印,看著像只花臉貓。

      霞姐下意識往臉頰摸了把,指尖沾著的鍋底灰蹭成了更顯眼的黑印。

      她本想瞪回去,可對上金滿倉那雙寫滿“不敢動”的眼睛,氣勢先泄了半截,肩膀微微垮下來:“能怪我嗎?那土灶跟城里的煤氣灶能一樣?火門一打開就跟噴火龍似的,我緊著往灶膛里添柴,它偏就燒得沒邊沒沿……”

      話音未落,對面的趙大爺端起粗瓷碗,用筷子扒了口飯。

      米粒一半白一半焦,還混著幾粒黑乎乎的鍋巴,他剛嚼兩下,眉頭就擰成了疙瘩,“噗”地一聲把飯吐回碗里。

      白瓷碗襯得那些焦米格外刺目,像撒了把碎煤渣。

      老人放下碗,指節輕輕敲了敲桌沿,喉間嘆出的氣帶著點說不清的無奈,像是在嘆這飯,又像是在嘆這亂糟糟的局面。

      霞姐的耳尖“騰”地紅了,好在臉上的煤灰遮得嚴實,倒沒被人瞧出破綻。

      她趕緊低下頭,盯著自己碗里的飯粒,長睫毛垂下來,在眼瞼上投出片淺影,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碗沿的小豁口,心里頭跟打翻了調味瓶似的,酸溜溜的全是愧疚——說好露一手,結果差點把人家廚房給燒了。

      桌下的黑子突然嗚咽了一聲,是溫羽凡用筷子夾了塊“不明物體”遞到它鼻子前。

      那東西黑得發亮,還帶著點焦脆的邊,黑狗湊過去嗅了嗅,鼻子抖了抖,尾巴“唰”地夾到兩腿間,夾著尾巴往八仙桌底縮得更深了,像是怕那玩意兒會突然炸開來。

      溫羽凡看著狗的反應,嘴角忍不住翹了翹,抬眼沖眾人揚了揚下巴:“要不,晚上還是我來吧。”他用筷子輕輕戳了戳碟子里的碳化物體,那東西硬得能當兇器,“我雖說炒雞蛋能炒成蛋花湯,番茄炒蛋能做成番茄蛋湯,但至少能咽,不至于讓大家對著桌子練辟谷。”

      他語氣里的輕松像陣微風,吹散了些尷尬。

      其實溫羽凡從前也是個廚房殺手,還是在觥山那會兒,頓頓吃壓縮餅干和罐頭,才琢磨著學做飯。

      他是跟酒鬼前輩學的做飯。

      酒鬼喝多了就把炒勺塞給他,說“想練掌法先練翻勺”,結果一鍋青菜炒成翡翠色的糊糊,倒讓他摸透了火候的脾氣。

      這話一出,趙大爺先笑了,煙鍋在桌沿磕了磕,火星子濺起來又滅了:“行啊,晚上讓這小子露一手。”他又轉向霞姐安慰,“丫頭也別難為情,誰還沒個第一次。”

      霞姐這才抬起頭,臉上的煤灰沾著點笑意,看著倒比剛才生動多了。

      金滿倉也跟著笑,笑得牽動了腿上的傷,“嘶”了一聲又趕緊收住,卻把桌上的沉默徹底沖散了。

      陽光透過窗欞慢慢挪著,在四人腳邊織出暖融融的網,連空氣里的焦糊味,似乎都淡了些。

      ……

      此后,趙大爺便把溫羽凡三人留在了家里。

      老人雖說一個人過日子,院子里卻從不冷清。

      雞籠里的蘆花雞每天天不亮就“咯咯”叫著催他開門,墻根的菜畦被打理得方方正正,小蔥綠得冒油,茄子紫得發亮,都是他一早一晚侍弄出來的活計。

      屋檐下掛著串紅辣椒和干玉米,風一吹,玉米須子掃過辣椒皮,簌簌落些細碎的紅粉,倒像是給這院子添了點過日子的熱鬧。

      而他也并非孤寡老人。

      他有一個獨子趙磊,早年揣著一床棉被去了深圳,從流水線的操作工做起,硬是憑著一股韌勁混到了公司的部門主管。

      如今在深圳買了房,娶了本地媳婦,還添了個胖孫子。

      趙大爺的手機里還存在孫子的視頻,里面的娃娃穿著虎頭鞋在爬行墊上滾,咿咿呀呀的笑聲能透過手機屏幕漫出來。

      趙磊是個孝子,自然也想帶老爺子去城里享福。

      他前年特意開車回來接人,說城里的房子帶電梯,小區里有花園,超市就在樓下,比村里方便百倍。

      趙大爺就去了。

      可趙大爺在那亮堂的單元樓里住了不到半年,就渾身不得勁。

      電梯里的消毒水味總嗆得他咳嗽,隔壁鄰居住了仨月,他還叫不出人家姓氏;

      夜里剛要睡著,樓下的汽車喇叭能驚得他一哆嗦;

      最讓他難熬的是,聽不到清晨的雞鳴,聞不見傍晚的炊煙,連說話都得壓低了嗓門——怕吵著對門寫作業的小孩。

      “還是咱這山溝溝好。”

      開春的時候,他揣著趙磊塞的銀行卡,扛著那根用了二十多年的旱煙桿,硬是回了老宅。

      回來那天,院里的黑狗搖著尾巴在門口等他,菜畦里的菠菜剛冒芽,晨露沾在葉尖上,亮得像撒了把碎鉆。

      他蹲在畦邊摸了摸菠菜葉,心里頭那股憋悶勁,一下子就散了。

      給三人安排的住處,是后院那棟兩層小樓。

      那是趙磊五年前蓋的,當時特意請了城里的設計師,外墻貼的米白色瓷磚,陽光斜斜掃過,瓷磚反射出晃眼的光,像落了滿地碎銀;

      鋁合金窗欞雕著纏枝蓮紋樣,花紋里還嵌著細巧的玻璃珠,太陽好的時候,能在地上投出星星點點的彩光。

      趙磊說,這叫“光宗耀祖”,要讓村里人知道老趙家的娃有出息了。

      可這房子蓋好了,平常卻是沒有人住。

      趙大爺還是喜歡住自己的老屋子。

      這里除了每年春節,趙磊一家回來住上天,其余時候都空著。

      窗臺上的灰能畫出淺淺的指印,客廳的沙發套還蒙著層塑料布,邊角被老鼠咬出個小豁口;

      門楣角結了半張銀灰色的蛛網,被風一吹輕輕晃著……

      趙大爺摸出鑰匙時,黃銅鑰匙串在掌心晃出細碎的響,鑰匙柄上還掛著個磨得發亮的桃木掛件——是兒子去年帶回來的,說能辟邪。

      “咔嗒”一聲,銹跡斑斑的鎖芯轉開,一股混雜著霉味和新木料的氣息撲面而來。

      霉味里帶著點潮濕的土腥,像是墻角滲了水;

      新木料的清香藏在底下,是那年蓋房時沒散盡的火氣,一冷一熱攪在一起,倒有了種特別的味道。

      陽光從二樓的氣窗斜斜漏下來,在地板上切出幾道明暗相間的格子,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束里翻涌,像被遺忘的時光在跳舞。

      趙大爺往門里挪了半步,指腹蹭過門框上剝落的漆皮,掉下來兩片淺灰的碎屑。

      他轉過身,眼角的皺紋堆成淺溝,語氣里帶著山里人特有的實在:“你們就住這兒。樓上樓下都有床,就是鋪蓋得曬曬。缺啥盡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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