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院小屋內,這品境極高的周桃之,此刻卻隱隱流露出了一副驚懼忐忑,謹小慎微的模樣。他很認真地從擺著小棺材的供案下方,偷偷拿出了幾張黃紙赤字的符箓,而后便向門窗走去,輕手輕腳地貼了起來。
說書人坐在蒲團上,微微側頭瞧著他,心里暗道:“這老小子確實瘋得不輕啊,想套他的話,當真有些棘手。”
其實,他與任也在來悟道院之前,心里就很清楚,這桃林小院的聚寶棋局或許不是最難的,真正難的是闖過了棋局后,要如何能從瘋子周桃之嘴里套出當年的舊事實情……
對方是一個瘋子啊,喜怒無常,思維難以揣測,若是哪一句話問得不對了,令對方當場犯病,發瘋似的大鬧悟道院,那犯案三人組的行蹤則必然暴露,并陷入極其危險的境地。還有,當年是有三位守墓人的,其中兩人身死,最后就只剩下了周桃之這一名幸存者。
從小胖的講述和種種細節來看,供臺上擺放的那兩面靈位牌,肯定供奉的就是當年死的那兩位守墓人。而他們真正的死因,一定是不正常的。
也就是說,周桃之最后能活下來,也不見得就是真的幸運,或許也藏著一些不為人知的骯臟陰謀。所以,說書人若是硬問,那很可能會驚動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最重要的是,周桃之雖然瘋了,卻也不一定愿意講述或回憶起當年的舊事……
怎么在這個瘋子身上拿到真相,其實也是個非常考驗智商和話術的事兒。
桌案旁,說書人體態松弛地端起茶杯,雙眸清澈地瞧著赤紅色的茶液,表情專注,微微搖頭吟唱道:“豪杰千年往事,漁樵一曲高歌。烏飛兔走疾如梭,眨眼風驚雨過。妙算龍韜虎略,英雄鐵馬金戈——爭名奪利竟如何,必有收因結果。”
他聲音頓挫有力,空靈悠長,聽著極有意境。
“啪!”
說書人吟罷,并沒有喝掉茶杯中的茶水,而是將它重重地放在了桌案上,令其泛起一聲醒木般的脆響。
“翁!”
他以茶杯替代醒木,暗中施法,一股詭異的神法氣息便在桃院小屋中彌漫開來,就連掛在堂內兩側的白燈籠,此刻都悄悄蒙上了一層緋紅之色。
他再次動用了靈古道一脈的秘法,只不過這一次他沒有說評書,而是以詭異的秘法影響了此間的一切,試圖將周桃之拉入自己設定好的“靈幻境”之中,并沉下神魂,靜聽自己的講述。
這種靈幻境的術法,并不會改變此間的景物,只像是路邊的茶樓,天橋上的說書攤,可以出現在任何一處地點,而目的就是讓聽者沉入神魂,更加相信說書人所講述的一切。
在這種詭異術法的加持下,絕大部分的普通人或修道者,都會無意識地進入說書人設定好的“情景”之中,靜聽他的講述,并被強行灌入一種信任,可謂是防不勝防,詭秘無雙。
不遠處,周桃之嚴謹而又認真地貼完符箓,緩緩起身,邁步走向書案。
說書人微微抬頭,笑著問道:“以您周老前輩的品境,還需懼怕一些小鬼嗎?!”
“不不不……!”
周桃之連連擺手搖頭:“盯著我的鬼,可不是什么小鬼,嚇人得很啊。”
話音落,他正要彎腰坐在說書人對面時,卻陡然愣了一下,且目光非常銳利地看了一眼四周。
“怎么了?”說書人問。
“咦,你竟想影響我的神魂?!”周桃之站在桌案旁,眉頭緊鎖,罵罵咧咧道:“狗日的,你很不禮貌啊。”
“啊?”
說書人微微皺眉,故作茫然。
“雕蟲小技,也配在老夫面前班門弄斧?”周桃之的臉頰上泛起了極為得意的表情,只抬手一揮,那堂內懸掛的兩盞燈籠,就燭火劇烈跳動,只片刻間就驅散了那一層薄薄的緋紅之色。
這老小子有點東西啊……說書人心里有些驚訝,但卻沒有表現出任何急迫與異常之色。
說書人走過很多路,也去過很多地方,更見過太多太多的人間百象。他知道,越是思維復雜,頭腦聰慧之輩,其實越容易被靈幻境所影響;反而是那些思維固執,心境偏執,頭腦一根筋的人,受到的影響較少。
而在這樣固執,偏執,一根筋的人群中,還有一種極品人士的存在,那就是瘋子。
瘋子都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外人說什么對他們都是無用的,所以……他們也很難被靈幻境所影響。除非你能打開他們的心靈之窗,并對其心靈產生暴擊。
很顯然,周桃之就是這種人。而且他品境極高,自然也就不會那么輕易地被說書人拉到特定的情境之中。
“唰。”
周桃之大咧咧地坐在了說書人對面,而后指了指供案上的兩塊靈位牌,這才輕聲說道:“時間不早了,我的兩位好友都要歇息了。你想要什么,快點說吧……!”
說書人安靜地瞧著他,笑道:“我不說了嗎,我不想要你的法寶,也不想要什么丹藥,只想要一個真相。”
“呵。”
周桃之端起茶杯,冷笑一聲:“做人不要太好奇,很多真相都是涉及到生死的。”
“你說得沒錯。”說書人微微點頭:“就比如,我自己身上的真相,就涉及到很多人的生死……!”
周桃之感覺對方說話云遮霧罩的,就連自己這個瘋子也跟不上他的節奏,所以心中頓感有趣:“你身上有什么真相?說來聽聽!”
“你看,你這不也好奇了嗎?”說書人笑著反駁。
周桃之頓時露出了氣急敗壞的表情:“你到底說不說?!”
“嗯……!”
說書人故意拉了個長音,而后便扭頭看向供案上的靈位牌,目光有些失神地問道:“周桃之,你可知曉最近的虛妄村中,發生了很多大事兒嗎?比如,村中有一個內鬼,在死祭日的前夜,幫助一名死囚越獄了,而且還殺了很多獄卒……!”
周桃之就像是有多動癥一般,坐在蒲團上完全安靜不下來。他一邊捋著凌亂的白發,一邊順嘴回道:“老夫雖很久都沒離開過桃林小院了,但每日來這里挑戰棋局的人,倒也不算太少……此等大事兒,我當然也有所耳聞了,只不過,這與你有什么關系?”
昏暗的內堂中,說書人逐漸收回目光,他的臉頰在白燈籠的映射下,愈發變得陰狠毒辣,并一字一頓地輕聲問道:“若我告訴你,那個幫助死囚越獄,并殺了很多獄卒的內奸……其實就是我。那你覺得,這個真相是不是會牽扯到很多人的生死?”
當面承認自己是內奸?!這踏馬到底是什么操作……即便是已經瘋了很久的周桃之,在看到說書人的表情,聽到他的話語后,也不由得有些發懵,表情十分茫然。
“我就是那個內奸!是我暗中給了那名死囚通神散,并告知他龍柱的具體位置,讓他潛入陣眼室,破壞了大陣……而后殺了守夜的獄卒,并最終成功逃脫。”說書人故意將越獄的細節說得很細,幾乎是完整還原了自己當天的經歷:“呵,若想救那名死囚,最難的其實是要拿到通神散,而這東西就只有李尹兩家存有。我暗中籌備了很久,卻一直沒有機會。直到李尹之爭的當日,李泰山贏了尹弘,令尹家大亂,而后我才找到一絲機會,暗中潛入尹家丹殿,竊走了通神散……而后,尹家全族遷徙,這通神散被竊便死無對證。哈哈,這真是連老天都在幫我擦屁股啊……只不過,那名死囚過于蠢笨,竟在躲避獄卒時,在陣眼室中留下了幾枚腳印,為巡堂提供了查案證據。”
“不過這也沒關系,巡堂那群蠢貨,即便是想破腦袋,也不會想到老子就是內鬼。”
周桃之木呆呆地瞧著說書人,眼神變得有些渙散,似乎一時間想不明白,對方為什么會跟他說這些,并且為什么要向自己坦白內奸的身份。
你踏馬就是要自首,那也不應該來找我啊……周桃之瘋癲的大腦,已經開始無規則地沸騰了起來。他逐漸變得執拗,不停地在心里狂問:“他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為什么,為什么……?!”
不過,他陷入到費解的情緒中時,卻也已篤定對方沒有撒謊。他認定眼前的這位書生,就是虛妄村中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內鬼之人。
這種篤定,主要來源于說書人剛剛講述的細節。周桃之雖然瘋了,但卻每天都會設下聚寶棋局,也經常有人來這里嘗試、圍觀,并且這些人不是悟道院的傳道先生,就是品境極為出色的求學之人,身份都不低。他們在聊起村中最近的熱點時,也都說出了很多隱情。而說書人的那些細節,與周桃之無意間聽到的線索,都是十分吻合的。
瘋子既固執又偏執,他們在一件事情上的思考,往往會比正常人還一根筋,還愿意一條道走到黑。所以,他越想就越覺得,說書人就是鐵打的內鬼。畢竟他連怎么偷的通神散都說得一清二楚,且與尹家全族遷徙一事,嚴絲合縫,邏輯嚴謹。
堂內,昏暗的燭火泛著輕微的燃燒聲響,周桃之抻著脖子,目光極為專注地問:“你為什么跟我講這些?我怎么看你……一肚子壞水啊!你是不是想害我?!”
“你有兩位朋友,一位叫李風沉,一位叫薛雀。你還記得嗎?”說書人目光陰邪地問。
“記得啊,他們不是就在這兒嗎?!”周桃之趕忙抬起手臂,指著供案方向:“你看,他們就坐在那兒喝茶啊。”
“你的摯友薛雀,曾經有過一個孩子,男孩,你知道嗎?”說書人問。
“放屁!!!薛雀修的是佛家之道,要戒七情六欲,他怎么可能有一個孩子?!”周桃之登時激動地反駁道:“你到底是誰?!快說,不然我殺了你……!”
臥槽,薛雀原來是入了佛門的啊,早知道老子選李風沉好了……說書人在心里暗罵了一句李小胖后,卻并沒有流露出任何驚慌之色,只淡淡道:“正因為他入了佛門,所以才不便向他人講起,自己有過一個孩子。”
“我與薛雀乃是生死之交,無話不談,他若真有一子,又怎會隱瞞與我?”周桃之滿眼戒備道:“你在騙人!”
說書人沒有反駁,只冷靜地瞧著他問道:“你真的敢說自己百分百了解薛雀嗎?你敢嗎?!”
周桃之聽到這話,表情登時變得痛苦起來,目光渙散,似乎正在回憶某種不好的事情。
“二十七年前,你、薛雀、李風沉一同踏上了離鄉路,而后在闖入者的圍殺中……被迫分開。薛雀為了救你,還身負重傷,我說得可有錯?”說書人用自己的話術,說出了李小胖暗中調查到的信息。
“對,確有其事。”周桃之木然點頭。
“薛雀游歷六年歸來,品境大增,而后便被宗族堂選為守墓之人。”說書人冷臉道:“但他卻沒有告訴你,這六年他都經歷了什么。他在游歷中遇到了一個美麗的女人,而后便心生愛憐之意,佛心不穩,與她暗中結成道侶,并生下了一個孩子。但那個女人的身份極為敏感,不被虛妄村所容忍……若被他人知曉,則薛雀必死,那個女人和孩子也活不了。所以,他只能暗中帶著自己的孩子返回,并偷偷過繼給了村外古廟的一名野狗,平日里只暗中照拂……!”
“敏感?不被虛妄村所容忍?!”周桃之似乎陷入到了某種情景之中,不停地回憶著那些痛苦的經歷,而后突然補充道:“那個女人是闖入者……她與老薛生下來的孩子……自然不可能被虛妄村所容忍。”
說書人見對方主動補充了一句后,便眼神一亮道:“你說得對。”
“我知道了,我踏馬都知道了!”周桃之說到這里,猛然一拍大腿,驚愕道:“你就是老薛的孩子,而這也是你為什么會冒險營救那名死囚的原因,對嗎?因為死囚都是闖入者,是與你母親并肩而戰的摯友,你們是一伙的……!”
我的天啊,你趕緊看看,這位瘋子到底是有多聰明啊!
說書人見他再次補充一句后,才矜持地點了點頭:“也對,也不對。”
“此話怎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