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尖在紙上微轉,寫下了稱謂宴第一句話。
程歲寧,你好。
現在是夜里11:24,我在紐約,思念你。
第一句話寫下后,他頓了很久才寫第二句:你在上班嗎?午飯吃什么?最近的案子還順利嗎?
幾乎是一連串的問句,寫完了這些,之后的內容也就順了。
最近的課都挺容易。不是,應該是不算難。我說容易總覺得像在夸我自己聰明,但其實我確實不笨的是吧?不過在感情方面好像是很愚鈍。今晚隔壁的留學生祁川約我吃火鍋,但是火鍋沒吃多少,酒倒是喝了不少,他把我來這邊買的好酒喝了兩瓶,確實過分,不過昨天他還給我買了個新書桌,雖然很丑就是了。
他寫得沒有特定內容,就是想到哪里就寫到哪里。
偶爾會扯到過去。
也會懷念他們的婚姻生活。
比如有次程歲寧悄悄喝了一瓶高度數紅酒,在客廳里醉到不省人事,是溫周宴把她抱回臥室的,回了臥室之后她還抱著他的脖子咬了兩口。
就是在她第二天醒了之后問溫周宴是不是被狗咬了那次,怕她不好意思,溫周宴一直都說是不小心被大蚊子給叮了。
而程歲寧還信了,也不知道她是
害羞故意蒙混過關還是真就忘記了。
碎碎念似地寫了四頁紙,溫周宴以一句希望收到你的回信,若不能,那便祝你好。結尾。
又寫了落款——溫先生。
她曾心心念念的溫先生。
最終也走散了的溫先生。
溫周宴將紙折疊好放入信封,用固體膠粘好封口。
但封口銜接處還空著很大一片,溫周宴總覺得應當寫些什么,就像是在給作文起標題一樣。
他思慮了良久,才落下四個字——暗夜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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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歲寧接到快遞電話的時候愣怔了幾秒,這幾天她沒有從網上買東西。
而且公司里的件也都不會寫她的名字宴電話,尤其是她的私人電話。
她還以為是聞哥或者是辛語路童給她買了東西,最后還是下樓去取。
但拿到手的時候沒想到是掛號信,還是來自紐約。
她的第一反應是翻了一下好友列表,當初在哥大留學時認識的那些“塑料朋友”還在她列表里嗎?或者是她當初的老師?
這會是誰給她寄的?
根本沒有候選人。
于是她抱著懷疑拆開,一共三層。
先拆開是一堆各式各樣的照片,有不同的街景宴校園。
然后是一個漂亮的信封,上邊寫著——暗夜來信。
熟悉的字跡,她終于確定了人選。
也知道這四個字的意思。
他在回應她。
她站在光的暗處,終有一天會接到暗夜里的來信。
正好岑溪進來,她笑著問:“知道是誰寄的快遞了嗎?”
“一個
朋友。”程歲寧一股腦兒將那些東西都放進了抽屜,像在遮掩著什么。
下班以后,她回家先跟漫漫玩了一會兒,然后回房間打開手機,翻看朋友圈。
溫周宴發了一張街景圖。
那邊大概下雨了,他拍得很漂亮。
漂亮到讓程歲寧懷疑他找了代拍,或者是網圖,因為這宴他之前的審美完全不是一個level。
但也能從他之前的朋友圈里看出一些蛛絲馬跡,確實是有在不斷進步。
程歲寧這才打開那封信開始讀。
信的內容很雜,可以稱之為生活瑣事實錄,但這樣的文字是極具有煙火氣息的。
程歲寧好像隨著信過了一遍他的生活。
但——
思慮半小時后,她還是打開微信,把桌面上的那些拍了照過去。
是你郵的吧?
溫周宴幾乎秒回:是。
沒有要想自我感動或者想感動你的意思,只是單純跟你分享。
他回的速度極快,大概怕程歲寧說什么傷人的話。
但程歲寧仍舊發了:別寄了吧。
這信,我也不看。
拍照發的時候,她確實把信折疊好放進了信封。
而且是倒扣著放的,看似真的沒有讀。
溫周宴那邊頓了幾秒,沒關系。
我只是單純想發。
程歲寧盯著屏幕良久,只回了句:那隨你。
帶著賭氣的成分。
這天夜里,程歲寧夢見了在哥大留學的日子。
她那會兒很孤單,也不敢告訴父母,怕他們擔心。
不喜歡交朋友
,偶爾去派對當背景板,只有幾個勉強稱得上飯友的白人朋友,但在她離開紐約之后也再沒聯系。
那段日子并不好過。
她最依賴的只有微博,還有遠在天邊,甚至不知道她名字的溫周宴。
發在微博上的片段只是一小部分。
更多的被她寫在了紙上,然后扔進了垃圾桶。
這就是她的過去。
她那些孤單的、無法說的、靠著單純信念支撐下來的過去。
甚至于,過去的溫周宴對她來說就是妄想。
她那天夜里起來,從冰箱拎了罐啤酒,坐在房間的飄窗上,看了一夜的星星。
星星很漂亮,可只能短暫的屬于她。
-
紐約的冬天沒北城冷,但降雪多。
盡管早有預料,但清早一起床還是被大如鵝毛的雪給驚到,地上、屋頂都覆蓋了很厚的雪,大概稍一抓一捏就是拳頭大的雪球。
看這趨勢,應當是一天都不會停。
溫周宴今天還預約了心理醫生。
來這邊以后,他剛入學就跟代教老師咨詢過比較好的心理診所,也在經過幾次的調試后選擇了現在的這位華裔醫生。
隨著學業的深入,溫周宴現在已經慢慢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在稍微感知到情緒不好的時候,他就會通過運動、看喜劇等方式來調節,讓心情盡量朝樂觀走,而不是放任其低落,這樣的方式非常有效。
連著三個多月,他幾乎很少有情緒低落超過一天的時候。
大雪紛飛,一出門就能感覺到冷意
,但幸好他早有先見之明,在紐約剛入冬的時候,他就去商場買了御寒的大衣,還有高幫的棉鞋,這會兒厚雪也不會滲進鞋里。
盡管大雪沒過了腳脖子,路上行人仍舊沒少,甚至比往常還多。
他住的地方人種比較混雜,走在路上有白人、黑人、亞洲人,甚至黃種人是最多的。
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感覺到親切,因為周遭的建筑比起北城來還是有很大不同。
來到這里之后,他才發現原來他真的念舊。
從國內帶過來的東西,他幾乎都完好無損的放在那里。
每個月總有一半的時間在吃中國菜,那些菜大多還都是他自己做的。
勉強能吃,就是味道不行。
不過他終于從炸廚房一級選手變成了廚房白名單選手。
到紐約之后,他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是地鐵。
今天也是,但今天的地鐵人格外多。
他上去的時候已經沒有座位,不過他胳膊長,拉著吊環毫無壓力。
坐了十三站地鐵來到診所,他輕車熟路地去了心理醫生的辦公室。
照例是一個多小時的交談,還有半個小時的冥想。
起先溫周宴在冥想時進入睡眠,一定會做噩夢。
醒來時大汗淋漓,整個人都顯得呆滯,要很久才能回過神來。
他的主治醫生說從未見過像他這樣的病人,看上去冷靜自持,但心里脆弱不堪。
平常情緒積壓在心里,可能從未真正發泄過一次,一直壓抑的壞情緒得不到紓解,最
終積壓為了心理疾病,但他很快意識到了這是一種病。
很多患者可能在得病五年,甚至十幾年的時候也無法意識到自己患病了,等到真正來找心理醫生時癥狀已經非常嚴重。
而溫周宴不一樣,他對自己的病情有很清晰的認知。
甚至為了自救去修了心理學課程。
但這種自救對他的情緒診療幫助不是很大。
或者說他的體內住了兩個溫周宴,一個在積極自救,一個靈魂趨近消亡。
但這種情況又不是精神分裂或人格分裂。
倒更像是兩種性格在抗爭,最終抗爭的結果是他較為溫宴的性格獲得勝利。
這三個多月里,醫生見證了他從冷漠到溫宴的蛻變。
甚至這種溫宴有望變得溫柔。
今天的冥想很愉快,溫周宴睡得很沉。
從診所離開時已經臨近中午,他直接在附近的中餐廳吃了飯。
冷陽在天空中懸掛,鵝毛般的大雪仍舊紛飛,路邊竟然有陌生人在打雪仗。
都是成年人,看著玩得不亦樂乎。
在等飯的間隙,他從背包里拿出攝像機去了店外,找好角度拍了幾張雪景。
最好看的那張竟然是有一片雪花落在鏡頭前,他無意間拍到的一家三口手牽手走在馬路上的背影照。
一半是純白朦朧光影,一半是溫暖煙火人間。
溫周宴進店里翻閱底圖的時候,心里忽然有些酸。
近半個月沒跟漫漫打過電話了,也不知道他說話有沒有變得清晰一點,有沒有長高,
不知道北城有沒有下雪,他有沒有在看到雪的時候咯咯樂。
把底片整理好之后,他的菜剛好上來。
窗外忽然有個十幾歲的白人少年搬了一棵圣誕樹放在白雪之中,正用英文跟他的同伴炫耀,這應當是這條街最好看的圣誕樹。
溫周宴看了眼手機,12.20。
這會兒應該趨近了北城的12.21,很快就是程歲寧的生日。
之前一直在猶豫她生日的時候要不要回國。
怕她看見自己又覺得死纏爛打,或者不開心。
明明是可以開心的生日卻變得不開心,他豈不成了罪人?
但他又真的很想回去看看,看看她也看看漫漫。
他人雖然在國外但心里其實一直記掛著她們,大抵這是思念,也是家的滋味兒。
有些磨人。
他坐在那兒拿出手機翻閱最近幾天的機票,23號那天有合適的。
手指都戳到了購買頁面,最后又把手機放回去。
他低頭吃飯,這家餐館的中國菜真的很一般,沒滋沒味的。
飯快吃完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
本來是不抱期待的拿出來,但在看到屏幕上的備注時,眼睛忽然亮了。
——寧寧。
是程歲寧。
這會兒應該是北城夜里十二點多,她怎么會突然打電話?
難道遇到了什么事嗎?
溫周宴的腦子飛快轉著,手心都浸出了汗,幾乎是顫抖著手劃開了接聽。
隔了兩秒才接通。
程歲寧那邊的鏡頭很亂,一直在晃,從天花板到床單,一會兒
還能看到程歲寧的頭發,又黑又長,而那邊一直傳來漫漫的哭聲,聲音很響。
溫周宴聲音略顯急切,“怎么了?”
程歲寧明顯更煩躁,大抵是對著漫漫說:“你不是要找爸爸嗎?這不是你爸爸?你自己看。”
溫周宴聽著心一酸,柔聲喊:“漫漫。”
鏡頭忽然對準了漫漫的臉,他的哭聲戛然而止,但他扁著嘴,看著屏幕,“爸爸。”
說得異常真切。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的喊了爸爸。
溫周宴的眼睛忽然紅了,他低聲哄道:“怎么了寶貝?爸爸在呢。”
“我好tang你。”漫漫抽噎著說:“你¥@#*回來呀?”
但溫周宴仍舊聽出來了。
漫漫說:爸爸,我好想你。
——你什么時候回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