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歲寧筆下的“歲”字尚未成型,
只寫了“山”的一小半,那道橫被她劃了很長的一道,
甚至太過用力,
劃破了紙。
空氣有片刻的沉寂。
許是人太多,程歲寧在瞬間有呼吸不上來的錯覺。
握著筆的手指都泛了白。
“平安。”后邊的人急了,“怎么這么久啊?”
書粉還算貼心,
“平安是不是累了啊?我們可以慢點簽的,
不著急。”
“簽名可以少寫兩個字啊。沒關系的。”
“平安沒事吧?”
聽著嘈雜的聲音,程歲寧才算回過神來。
她抿了抿唇,
低下頭在紙上把那句話補充完整,
只是第一個“歲”字被她寫得已經不成型,
怎么找補也難以補出好看的形狀。
她的字跡跟溫周宴有些形似,
只是沒他寫得那么工整,
下筆之時也缺一分肆意瀟灑。
“好了。”她把書推回去,
但那書在桌面卻沒動,溫周宴的手搭在桌面上,看著像在拉鋸。
溫周宴看著她,
良久才道:“謝謝。”
后邊的書粉還在等,
溫周宴也不好拉扯太長的時間。
他往另一邊走,
但沒走太遠,
只在二樓的樓梯口停下,
身形頎長,
站姿挺拔。
今天不是工作日,
他穿了件淺色系的圓領衛衣,略寬松的黑色運動褲,白色運動鞋,
不算是很修身的衣服,
但穿在他身上,仍舊惹眼。
單是站在那兒,就吸引了女生眾多目光過去。
程歲寧只朝他
的背影望了一眼,他就像是有感應一般回頭,目光相撞,程歲寧立馬低下頭。
在那一瞬間,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
什么也想不出來。
就是一種很虛無的狀態。
她低下頭,簽字的手都有些發抖。
是下意識的、不自覺的。
“平安,你沒事吧?”站在前排的書粉關切地問道:“是不是太累了?”
程歲寧搖搖頭,“沒事。”
她的筆落在書上,歲歲平安那幾個字顯得格外刺眼。
她一次又一次寫過,幾乎是機械化似的在完成這個儀式。
其實在出版以前,她就想過這本書被溫周宴發現會怎么樣。
但她覺得,溫周宴應當不會發現。
況且,向他那樣高高在上的清冷之人,即便發現也不會有太大反應。
連著簽過了幾十個人,她的筆終于穩住,但那道灼熱的目光仍舊在她身上流轉。
即便不抬頭,她也能感知到從哪個方向過來。
他的目光,向來很有壓迫感。
復雜的儀式像是不會結束一般,不知過了多久,沒再有新書遞到她面前。
“平安,結束啦。”洛奇不知什么時候過來的,她笑著拍了拍程歲寧的肩膀,“收筆,我們去吃飯。”
程歲寧抿唇,聲音有些澀,“好。”
簽名這個環節進行了近一個小時,她胳膊酸得快要抬不起來。
“辛苦了平安。”洛奇幫著她捏了捏手腕,“一會兒吃飯放松一下,之后就不需要再這么累了。”
“
嗯。”程歲寧終于起身,她舒展了一下手指,上邊空落落的。
腦海里出現了那枚婚戒。
離婚以后,溫周宴就沒戴過婚戒,而她的婚戒早已在離婚之前就收了起來,從她有了離婚心思時開始。離婚后她把婚戒跟那堆與溫周宴相關的記憶品都放在了一起,這會兒應該還在倉庫扔著。
他這會兒重新戴上又是什么意思?
“那是在等你嗎?”洛奇忽然問,“他在那兒站很久了。”
程歲寧順著洛奇的目光望過去,溫周宴還在那里站著。
跟她之前望過去時的姿勢一樣。
冷漠疏離,好像跟這個煙火俗世隔開了很遠的距離。
他的站姿永遠挺拔,手中拿著的書更讓他有了“斯文敗類”的氣質。
程歲寧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洛奇的這個問題。
他應該是在等她,但等她想說什么呢?
他到這里來是專程給她難堪?
甚至戴上婚戒也是覺得她愛了他那么多年,現在只要他勾勾手她就會回去嗎?
只要開了一個口子,程歲寧胡思亂想的心就停不下來。
她抿著唇點頭,“是。”
無論怎樣,都是無法避開的問題。
她向來不會對自己做下的事情逃避,愛過沒什么好逃避的,她的愛恨向來都坦誠。
“那我們……”洛奇試探著問:“要喊他一起吃飯嗎?”
程歲寧搖頭,“不用了。”
正好祁蒙從樓上下來,他戴著金絲邊眼鏡,看著少了幾分凌厲。
“我不去了。”祁蒙語
氣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累了。”
洛奇:“???”
“你才簽了幾本啊就累?!”洛奇翻了個白眼,“平安簽的數量是你的十幾倍好嘛?!”
程歲寧:“……???”
祁蒙甩了甩手腕,“我手受過傷。”
洛奇:“……”
他懶得再說話,摘下眼鏡就往外走。
程歲寧看著他的背影,總感覺他身上有一股說不出的勁兒。
洛奇嘆了口氣,“真是祖宗。”
程歲寧好奇,“他那兒排隊的人比我這里多啊,為什么工作量那么少?”
洛奇無奈扶額,“還不是他懶!他的筆名就是真名,但他簽名的時候只簽半個字,連筆起來就兩畫。”
程歲寧:“……”
學到了。
洛奇跟現場的工作人員打完招呼后,挽著程歲寧離開。
途徑二樓樓梯口,溫周宴的目光猝不及防地落在程歲寧身上,他伸手拉住了程歲寧的手腕,只是肌膚簡單相碰,在之后他立馬松開了手。
程歲寧抿唇看向他。
“一起吃飯嗎?”溫周宴問。
程歲寧微仰起頭,那雙澄澈的目光跟他相觸。
她沒有避開,而是微笑了下,“好。”
-
溫周宴預約的是他們剛結婚時常來的那家法式餐廳。
后來吃膩了便很少來。
離婚以后程歲寧一次都沒來過。
包廂也還是原來的,溫周宴將菜單遞給她,她也沒客氣,點了幾個自己比較喜歡的,然后將菜單還給溫周宴。
溫周宴又加了幾個。
服務員離開之后,包廂內
頓時變得寂靜。
其實也不算安靜,包廂的上空還盤旋著鋼琴曲,以及窗外風輕輕拂過樹梢的聲音。
只是他們兩個都沒有說話。
程歲寧摘下了口罩,一直戴著口罩讓她覺得很悶。
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這才感覺腦子重新活泛起來。
她坐在那兒覺得有些渴了,也沒必要跟溫周宴客氣,她稍稍起身,打算拎起擦得發亮的銀色小茶壺給自己倒水,但手剛碰到小茶壺,溫周宴便拎了起來,而且長臂一伸拿過了她的杯子,默不作聲地給她倒了一杯。
水有些燙,熱氣彌散在空中。
程歲寧只伸手摸了下杯壁,便沒有再動。
這種沉默的氣氛一直持續著。
直到水變成溫的,程歲寧捧起杯子沿著杯壁抿了一口。
“你叫我是單純來吃飯的么?”
“你手腕疼么?”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開口,前者是程歲寧,后者是溫周宴。
兩人的聲線疊合在一起,竟顯得莫名宴諧。
聽他問這樣的問題,程歲寧挑了下眉,笑了。
看得出來是在沒話找話。
“不是。”溫周宴也回答了她的問題。
程歲寧說:“我也不疼。”
隔了幾秒,溫周宴不知從那拿出來一支藥膏,從桌子的邊緣處給她推了過去。
“這什么?”程歲寧問。
溫周宴:“治肌肉酸痛的。”
“抹在皮膚上就行。”溫周宴說:“你預防一下。”
程歲寧:“……”
她拿起來看了眼說明,“謝謝。”
見她收下,溫周宴
松了口氣。
一直不敢拿出來是怕她拒絕接受。
“你想問什么就問吧。”程歲寧開門見山,拿出了談判的架勢,“我會知無不。”
溫周宴聞抬起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情緒醞釀到服務員上了菜,他也一句話都沒醞釀出來。
這是程歲寧第一次發現,他話更少了。
起初結婚的時候,他話少,但是能溝通。
她如果問,他就會用最簡短的話來回答,后來可能怕她聽不懂或是怎么,偶爾會在簡短的回答之后再加一兩句,當做補充。
現在跟他溝通感覺都有些費力了。
不過她是那樣的態度,話是說了,看他要不要問,如果他不問,她便也不說。
婚前婚后她都是主動的那個,總有主動累了的時候,這會兒她一點都不想主動。
跟他在一起以前,她還是話少的那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