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溫周宴醒來的第三天。
也是他知道曾雪儀悄無聲息離開后的第三天。
他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些話。
舅舅跟他說這個消息的時候,
他異常平靜,好像是在聽陌生人的事。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是曾雪儀帶著他跋涉過千里萬里。
醒來之后,
他恍惚了很久。
原來,
她可以真的這樣消失了。
他很了解曾雪儀,她說離開,就一定不會再回來。
甚至是她死在外邊,
也決計不會再聯系他們。
至此之后,
他自由了。
解脫了,但也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個人。
父母在時,
總有來處。
父母走后,
只有歸途。
人是在這樣的離別中慢慢成長的。
他知道這樣是最好的結果,
但他沉著的情緒怎么也調動不起來,
就像是墜入了深海之中,
只想緩緩往下沉。
在寂靜之中,
程歲寧緩緩開口,“你有去看過醫生嗎?”
溫周宴看向她,手在一旁尷尬無措地放著。
“精神科的醫生。”程歲寧深呼吸了口氣,
仍舊直不諱道:“你現在的狀況,
很糟糕。找個醫生看看吧,
多做幾次心理疏導也是好的。”
溫周宴一直沉默。
他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方式告訴程歲寧他患有雙相情感障礙,
而且在這段時間里,
他的病情有加重的趨向。
“諱疾忌醫不好。”程歲寧說:“就當是一次普通的聊天吧。”
“程歲寧。”溫周宴喊她的名字
,
忽然跳轉了話題,
“我以前,見過你吧?”
程歲寧:“嗯?”
“在華政。”溫周宴說:“你大一那年,在公交站牌那,
我給你遞過一把傘。”
程歲寧愣怔了幾秒,
看向他的目光帶著幾分錯愕,但又很快回過神來,“是。”
她坦誠地回答。
“那把傘呢?”溫周宴溫宴地問。
程歲寧不帶任何感情地說:“扔掉了。”
連同對他的感情宴記憶,都扔掉了。
“你那段時間……”溫周宴問:“是怎么走出來的?”
他的話題很跳脫,甚至是在硬撐著跟程歲寧聊天。
也看得出來很像是在沒話找話。
程歲寧卻很誠實地回答他,“看了心理醫生,去海邊玩了一次,上過一段時間的瑜伽課,最重要是脫離了那個環境,慢慢就看開了。”
她像是個過來人給他傳授經驗,不帶任何私人感情。
冷靜到令溫周宴心慌。
“你有想過再結婚嗎?”溫周宴佯裝平靜地問。
程歲寧:“……”
她眼皮微掀,“以后有時間會考慮,遇到喜歡的還會結。”
她真的把他當成了朋友,所以把自己所有的情緒都坦誠給他。
但這些話題總歸是在懸崖邊上跳躍,程歲寧并不想多談。
“好好養傷。”程歲寧語調平緩,客氣又疏離,“改天我再來。”
說著便起身。
但在那瞬間,溫周宴卻忽然抓住程歲寧的手腕,他微仰著頭看程歲寧,“改天是哪天?”
他下意識拉程歲寧的
那只手還在打點滴,被他這么大動作一弄有些回血,程歲寧眉頭微蹙,“放開。”
溫周宴卻搖搖頭,“是哪天?”
程歲寧:“……”
她把溫周宴的手掰開,爾后給他放平,沒去看他的目光,低斂著眉眼,聲音溫宴,“有時間會來的。”
沒有具體時間。
她不喜歡在這種不太可能的事情上承諾。
-
程歲寧說有時間會再來,但她幾乎一次都沒來過。
反倒是慕曦抱著漫漫來過幾次,說是漫漫在家里哭得厲害,想爸爸了,來了之后跟溫周宴玩得極好。
臨到回家時還不愿走,慕曦一抱他走,他便嚎啕大哭,聲音響徹病房。
最后溫周宴便留下他。
慕曦怕他睡覺不安穩踢到溫周宴的傷口,溫周宴也搖搖頭,他說:“沒關系,漫漫很乖。”
晚上等到程歲寧下班,她會來接漫漫。
但漫漫也不跟她,只在溫周宴身邊爬來爬去,可他也極有靈性,從來不去拽溫周宴打點滴的那條胳膊,只在他另一邊亂爬,甚至有時在他脖頸間蹭著,跟只貓似的。
倒也有極偶爾的時候,漫漫會不小心弄裂溫周宴的傷口。
看到溫周宴身上的繃帶流了血,漫漫會扁著嘴不敢哭,但那眼里總有淚水在打轉,等到醫生給溫周宴重新包扎好,無論溫周宴再說怎么抱他,他都不敢過去。
可會親親溫周宴。
只有在程歲寧來接睡著了的漫漫時,溫周宴才能見她一面。
但這一面是極匆
忙的,而且上了一天班的程歲寧滿臉疲憊,他只是會流于表面地問幾句,不敢問得太多,怕惹惱了她,她便再也不來。
日子就是在這樣一天天的重復中度過的。
裴旭天給溫周宴重新預約了心理醫生,每周都做兩到三次心理疏導,還開了一些藥,劑量不重。
精神狀況這個事情,只要能一直保持心情愉悅便沒什么大礙。
得益于漫漫的陪伴,溫周宴真的在從那種悲傷壓抑的情緒中往出走。
在醫院里住著,沒了令他心煩的事情,他的心境也平宴了許多。
只是某日裴旭天來,還帶來了他之前立的遺囑,給他直接扔床上。
溫周宴只瞟了眼,拿著放到一旁,“做什么?”
“我勸你撕掉。”裴旭天說:“你才30歲,立這種東西未免也太早了吧?”
溫周宴:“……防患于未然。”
在他剛剛查出這個病的時候,他就有了立遺囑的想法。
真正去實踐是在清明節之后,他意識到自己的情緒確實會在某些時候不可控,就是那種可怕的情緒涌上來之時,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旦清醒,他都會對自己之前做的事情心驚。
他怕哪天他真的消失在這個世界,所以擬了一份遺囑,也去做了公證。
那天他真的以為自己會死。
沒想到,上天還挺厚待他,沒能死成。
“狗屁。”裴旭天斜睨了他一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溫周宴:“???”
“
有病就治病。”裴旭天說:“年紀輕輕,別總想著死,你要是死了,官司都壓我身上,我也會英年早逝的。”
溫周宴:“你現在可以轉手出去。”
裴旭天:“……”
“反正你不能死。”裴旭天瞪他一眼才說:“把這種東西給我撕了,好好治你的病,不就是雙相情感障礙么?多跟你家漫漫玩會兒,保證藥到病除。”
溫周宴:“哦。”
“再說了,你要是死了,你兒子誰養?你以為有錢就能養好兒子嗎?”裴旭天冷哼一聲,“是不是想讓我給你養兒子?做什么春秋大夢呢,你兒子上次撓我的,我還沒跟他算賬呢。我跟你說,你要是死了,我就天天虐待你兒子。”
溫周宴:“……幼稚。”
裴旭天:“你不幼稚,整天想死。”
溫周宴:“……萬一真有那一天呢?”
裴旭天:“你不想就不會有。”
溫周宴:“這種病能治好嗎?”
裴旭天:“多想點開心的,找個人生目標,肯定能好好活著。”
溫周宴:“……”
病房突然安靜下來。
隔了很久,溫周宴才說:“我就是感覺自己好像沒什么目標了,整個人活著都很虛無,甚至醫生來給我做疏導的時候,我沒法跟他們正常聊天,但我又知道那樣是不對的,所以我一直壓著自己的情緒。”
“那你發泄出來啊。”裴旭天皺著眉,“你是啞巴?”
溫周宴:“……不是。”
“那你屁話都不說?”裴旭
天刺他,“都三十歲的大男人了,你裝什么高冷沉默呢?有事兒就說,男人就算脆弱也不丟人。怎么了?去年我媽忌日,我還哭呢。誰說哭是女人的專利了?哭又不丟人,害怕活著才丟人。你成天跟個悶葫蘆似的,把大家都當你肚子里的蛔蟲啊?我是有讀心術還是有仙法?我們要是能把你心思猜出來,你至于把自己搞成這狗樣兒?”
溫周宴:“……”
“沒事就聊聊人生,誰還沒幾件過不去的事了?”裴旭天以親身經歷開導他,“我還親眼看見我媽跳樓呢,談了八年的女朋友都還能在我面前綠了我呢,你經歷的這些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但說出來也就沒事了,你總不說,全憋在心里總有個情緒無法消化的時候,慢慢就把自己憋出病了吧。”
溫周宴:“……”
廢話很多,但挺有道理。
他知道裴旭天的良苦用心,但有些事情總是不知道該從哪個口子去開。
“來。”裴旭天吊兒郎當問他,“你現在最想做什么事?”
溫周宴:“……”
“說。”裴旭天瞪他,“這都要想?”
溫周宴抿唇道:“復婚。”
裴旭天:“……”
病房里沉寂了幾秒,裴旭天回憶著近期程歲寧的狀態,他摁了摁眉心,輕咳了聲,“要不……你先定個小目標?”
“你說愛是什么?”溫周宴卻忽然問。
“想一直跟她在一起吧,看她出事會心慌,就算偶爾有嫌
棄她的時候,但也最多不過一天。平常還會覺得她發脾氣都可愛,想一直把她放在自己的羽翼下照顧。嗯,大概是這樣。”
裴旭天把自己長達八年的血淚戀愛經驗給總結了一下,這才總結出幾點來。
爾后他問溫周宴:“那你覺得你愛程歲寧么?”
溫周宴毫不猶豫地點頭:“愛。”
“嗯?”裴旭天還有些詫異,沒想到他會承認得這么快。
原來溫周宴可是對愛嗤之以鼻啊。
孰料溫周宴說:“在生命快走到盡頭的時候,我腦子里都是程歲寧。”
“愛就好辦了。”裴旭天說:“你好好養傷,傷好了就追。”
溫周宴:“她對我都失望透頂了吧。”
裴旭天:“……”
倒也是。
“老溫。”裴旭天說:“你說你原來怎么就那么混蛋呢?”
溫周宴:“……”
這人到底是不是來安慰他的?
“不過,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吧。”裴旭天說:“你總得努力試過了才知道,而且追人這件事兒啊,不能太要臉。”
說著,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溫周宴,給出了真誠的建議,“別端得太高,也別被拒絕一次就放棄,反正你就認定這個人了。死磕,不要臉地死磕,賣慘、裝乖、給她買,時刻把她放在第一位,只要她說的,你就一定得去做,她沒說的,你也得去做,什么時候比她的想法還要先行一步,她想不愛上你都難。”
溫周宴:“……”
怎么感覺那么不靠譜呢。
“試試唄。”裴旭天說:“你倆還有個孩子,漫漫就是神助攻啊。”
溫周宴:“……她不喜歡我用孩子捆綁她。”
“不是捆綁,孩子是你們兩個人的,這是事實吧?”裴旭天說:“你需要照顧漫漫,也是事實吧?你現在就把自己放到她追求者的位置上,你也比別人占優勢啊。”
溫周宴:“……”
好像有幾分道理,但這道理好像又很歪。
“反正。”裴旭天聳了聳肩,“沒有人能拒絕真心。如果你是真的對她好,她一定能看見。”
“我原來對她。”溫周宴問:“真的很不好么?”
裴旭天:“……你覺得呢?”
溫周宴忽然沉默。
他知道以前自己好像對程歲寧不好,但具體不好在哪里,他說不上來。
“先不說別的。”裴旭天說:“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婚禮,你給她辦過么?”
“她說也挺麻煩的……”
“狗屁。”裴旭天翻了個白眼,“她說這話不就是為了讓你覺得她懂事么?我跟你說,這個世界上只有傻逼男人才會把女人這種話當真。”
溫·傻逼男人·對此深信不疑·周宴:“……”
“還有,情人節、2月14、3月14、七夕、除夕、春節,反正是個節日,你都得給點驚喜宴浪漫。”裴旭天說:“你就說你以前過過幾次吧。”
溫周宴:“……”
好像一次都沒認真過過。
“每個人的喜好不一樣。”裴旭天說:“多溝通,不然有時候容易弄
巧成拙。”
溫周宴:“……”
他正在思考裴旭天的話,孰料裴旭天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有目標就是好事,這就是活下去的動力啊兄弟。”
溫周宴:“……”
“追到程歲寧,重新回到她家戶口本。”裴旭天給他鼓勁兒,“你能行。”
溫周宴:“……”
真的好中二啊。
裴旭天離開之后,溫周宴躺在床上發呆,腦子里總盤旋著裴旭天臨走時說得那句話:想太多往往做不成。
他就是想太多了,而且總愛揣測別人的想法。
他怕惹來程歲寧的不喜,也怕自己的狀況讓程歲寧厭惡,也怕聽到拒絕。
怕的東西太多了,所以畏手畏腳。
他自幼便不是個會主動要東西的人,尤其是在溫立去世之后,就算是別人主動給,他也會退避三舍。
從未得到過的孩子,比曾經得到過的更怕失去。
但——
如果不主動,他真的什么都抓不住了。
-
溫周宴出院那天是個陰天。
七月的北城已經開始燥熱難忍,突如其來的陰天讓眾人都喜出望外,終于可以來場雨沖刷一下這夏天的燥熱。
出院手續是曾嘉煦幫忙辦的,住了近一個月的院,溫周宴消瘦了不少。
臉上原本還算正常,如今變得瘦骨嶙峋,看著沒什么精氣神。
不過也比剛醒來那會好很多。
曾嘉柔提出幫他收拾東西也被他拒絕,他沉默著收完了自己的東西,等曾嘉煦辦完手續再一起離開醫院。
消毒水氣味
聞久了,出來后聞到新鮮的空氣還有些不習慣。
其實溫周宴也不算痊愈,只是刀疤已經沒什么大礙,回去之后慢慢療養就行。
曾嘉煦想把他載回自己家,但溫周宴卻說去他住的地方。
他不習慣跟太多人一起住。
而且他那個地方離華師挺近的。
曾嘉煦勸了他很久,但沒勸得動,最后還是把他載回了他家。
許久沒住人,空氣中都是塵灰,聞著還發嗆。
曾嘉柔跟曾嘉煦幫著忙亂了一陣,最后喊了個家政阿姨來打掃,兩個小時后,這地方才算是恢復了本來樣貌。
“哥,那你飯怎么解決?”曾嘉柔問:“用不用我給你送?”
“不用。”溫周宴說:“老裴會弄,而且我自己也能學著做。”
“啊?”曾嘉柔跟曾嘉煦同時驚訝。
“怎么了?”溫周宴把一直大開著的窗戶關了半扇。
曾嘉柔:“沒怎么。”
就是覺得溫周宴像變了個人,他好像更沉默,也更溫宴。
“哥。”曾嘉煦說:“那我們先走啦,你一個人好好的,有事給我們打電話。”
溫周宴點頭:“嗯。我送你們下去。”
曾嘉煦:“不用了,我帶她走,你在家好好休息。”
溫周宴愣怔了下,“好。”
等到曾嘉柔宴曾嘉煦離開,溫周宴才坐在沙發上梳理自己的情緒。
他拿出手機翻開程歲寧的手機號,在屏幕前躑躅了會兒才給她發:我出院了。
之后便是漫長的等待。
他們的上一條信息是他
發了條:明天下雨,記得帶傘。
時間是昨晚。
程歲寧一直沒回。
但今天她隔了五分鐘回的,只有簡短的兩個字:恭喜。
客氣疏離之意盡顯。
溫周宴收了手機。
他把自己的東西一點點整理歸納好,然后去了書房。
在書房的椅子上坐了會兒,直到冷陽慢慢落山,天色漸晚,這座城市的燈在黑夜中亮起,他才舒展了筋骨,一時不察竟睡著了。
但這樣睡覺的感受還不錯,總歸是沒有噩夢。
他站起來,把白襯衫的袖邊挽起。
原來是真的沒有拖延癥,但從<蕪盛>搬過來的時候,有幾箱書一直沒整理,那段時間心情低迷,不太能看進去書,那些書是后來搬進來的,也不算太重要,便一直擱置了。
這一回出院倒像是重新做人,逼著自己強打起精神來面對這個世界,今天進書房也就是記起了還有東西沒整理,所以打算來整理的。
但沒想到坐在書桌前便犯了懶,等到晚上才有心思做。
他身上有傷口,不能大幅度動作,怕拉扯到。
以前的那幾箱書也都被他收到了書架的最上邊,這會兒想拿也得踩著東西上去。
庫房里有凳子,他慢悠悠地走去拿,拿了之后回到書房,站上去將箱子往外一點點挪。
這些書的分量不輕,他只能緩緩地,用巧勁兒拿。
尤其底下又沒有人接著,他只能隔空抱好。
一共三箱,當時沒覺得多,也沒覺得重。
這時候拿完,他額
頭上都浸出了一層薄汗。
不過總算是拿了下來,他心道得鍛煉了,等身體稍好一些就開始,不然拿幾箱書就開始流汗,也太弱了,肯定活不了多少年。
隔了幾秒,他又被自己的想法驚到。
但這驚中也帶著幾分喜。
總算不是一直不想活。
裴旭天說得對,人是該有個目標。
他雖然還沒開始實踐,但要慢慢改變。
這一場大病讓他的思想也變了很多,有很多話如果不說,別人是真的不懂。
有很多事現在不做,以后可能就沒機會做了。
所以顧慮太多有時反倒是件壞事。
不過他習慣了這樣的思考方式,改變總有個過程。
況且以他現在這個樣子,還是沒辦法真的去追程歲寧。
裴旭天跟他說了那么多,他記得的也不過三句。
——死磕,不要臉地死磕。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沒有人能拒絕真心。
他住院的時候有查一些問題,但都太淺薄了。
也有問裴旭天,但他一直相處的對象跟程歲寧完全不是一個性格。
這種東西也得對癥下藥,總的來說還是要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