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歲寧第一次經歷這種事情。
平常以為經期時的小腹墜痛可能是女性經歷的最殘忍的生理痛,
但生孩子比生理痛要痛數十倍。
好像有什么東西拽著你的肚子,不停拉扯。
痛不欲生。
這種痛不是持續進行的,
時而舒緩,
時而猛烈疼痛。
你永遠不知道會在哪個時間點來這么一下,所以會一直提心吊膽。
程歲寧選擇了無痛分娩,前期開宮口的時候疼痛煎熬,
但等到宮口開到兩三厘米時,
會有麻醉醫師在腰椎間隙進行穿刺,注入鎮痛藥物,
大約等十分鐘就會奏效。
即便如此,
也還是需要用力。
這種感覺程歲寧形容不上來,
疼痛感不明顯了,
但身體也沒有太大知覺,
只是在醫生的引導下無意識地完成每一步的動作。
她想,
她再也不要生了。
真的好疼。
她的鬢角、額頭全都是冷汗,臉色蒼白,唇上一絲血色都沒有,
整個人的狀態是溫周宴從未見過的疲累。
但她仍頑強地睜著眼睛,
一步步跟著醫生的引導來做,
甚至于后來,
她都很少尖叫,
她把自己的情緒收得很緊,
沒有哭,
只緊抿著唇,眉頭緊緊皺起,那雙漂亮的鹿眼亮晶晶的,
警惕防備,
溫柔卻也堅韌。
“程歲寧。”溫周宴輕聲喚她,手握得她極緊,“程歲寧。”
他什么安慰的話都不會說,只能一遍遍喚她的名字。
他坐在程歲寧的床邊
,腿是不自覺在抖的,連說話的聲音也很抖。
在手術室熾亮的燈光下,溫周宴那雙涼薄深邃的眼跟程歲寧對了個正著。
“程歲寧。”溫周宴顫著聲音喊她,“別怕。”
程歲寧的眼淚忽然掉了下來。
她別過臉,不再看溫周宴。
身體的無力感還在繼續,她感知不到身下的宮口開到了多大,感知不到她的身體在發生什么。
唯一知道的,是這個病房里的忙碌,是耳邊醫生的叮囑。
“再用力點。”
“呼吸,呼氣,吸。”
“用力,孩子的頭、頭出來了!”
“加油。來穩住呼吸。”
“……”
醫生不停地說著,程歲寧感覺自己已經用盡了渾身力氣,怎么都動不了。
但醫生說:“還有一半,再努努力!”
“產婦別放棄!別睡!”
筋疲力竭之際,她聽到溫周宴在耳邊說:“程歲寧,你別放棄。”
“程歲寧,別丟下我。”
她的手背忽然有了幾分重量,手指微動,剛好能摩挲到輪廓,是溫周宴的臉。
溫熱的液體落在她的手背上,劃過指縫。
她好像聽見溫周宴說話時帶著哽咽。
他一次次地說:“程歲寧,別丟下我。”
程歲寧覺得自己一定是出現了幻聽。
她想聽清一些,但她真的太累了。
“孩子!”醫生說:“馬上就出來了!再用點力!”
程歲寧憋著所有勁兒,真就用了最后一次力氣。
之后,意識混沌。
在她沉睡之際,忽然,產房里響起了“哇”地
一聲。
響亮尖銳的啼哭聲在產房里響起,護士抱著他先到程歲寧面前,“恭喜,是個小男孩。”
程歲寧撐著最后一絲游離的力氣,只瞇著眼看了眼血淋淋的小孩,爾后便昏睡了過去。
-
翌日一早程歲寧醒來時,病房里已經擁堵了許多人。
慕老師、程老師、聞哥、辛語、路童、小叔、小嬸、小舅都在。
唯獨少了溫周宴。
睡了一覺,她感覺精神恢復了一些,但身體仍殘留著陣痛,不過尚在能忍受范圍之內,比起昨天開宮口時的疼痛,不值一提。
“爸、媽。”程歲寧啞著聲音打招呼,一說話感覺聲帶被撕裂地疼,“小叔小嬸……”
“行了。”慕曦打斷了她禮貌的喊人儀式,“都不是外人,你身體還沒好,歇著吧。”
“嗯。”程歲寧低斂下眉眼應了聲。
溫周宴應當是去看孩子了。程歲寧猜。
昨晚手背那溫熱的觸感定是她的錯覺,眼睫掃過她手背也是她的錯覺。
溫周宴擔心的也不是她,是小孩兒罷了。
“你們看過孩子了嗎?”程歲寧問。
“嗯。”慕曦說:“我們凌晨三點來的,那會兒你睡著,我們就去看了一下。”
“七斤六兩。”小嬸笑著接茬道:“是個大胖小子。”
“健康嗎?”程歲寧問。
“健康。”小嬸說:“唇紅齒白的,眼睛特大,跟你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程歲寧:“真的啊?”
她問這話的時候把目光投向了辛語,在
這個家里,辛語是最不會說假話的人。
辛語跟她的眼神對了個正著,她略有些尷尬地一甩頭發,“我又不記得你小時候什么樣,我看不出來。”
“我想看看孩子。”程歲寧說。
“等下午吧。”慕曦對無痛分娩了解得稍微多一些,“等你身上的這些疼都過去,你再下床去看。這會兒小孩睡著,一直抱他容易弄醒,到時候哭起來又沒完沒了。”
“哦。”程歲寧有些小失落,但也知道慕曦說得在理,便也沒再說。
聞哥見她醒了便松了一口氣,吊兒郎當坐在那,笑著問:“怎么樣?疼得厲害么?”
程歲寧:“還行,能堅持。”
大家在病房里來來回回說得話題也脫不了孩子。
雖然他不在這里,但他仍舊是話題中心點。
不知是誰把話題繞到了孩子名字上面,程歲寧笑道:“已經起好了。”
“叫什么?”眾人異口同聲地問。
程歲寧說:“程一澤。”
“跟你姓?”慕老師溫聲問。
程歲寧點頭,“是。”
“有跟那誰商量過么?”程洋嚴肅地問。
程歲寧搖頭,“他不知道,但孩子是我生的,應該能跟我姓吧?”
慕曦跟程洋同時點頭,“能。但……”
“爸媽,我知道你們在想什么。”程歲寧在他們說話間隙中插入,“寶寶跟媽媽姓是少見,但也不是沒有,更何況,我跟他都離婚了,孩子以后要跟著我,跟我姓不是理所應當的嘛。”
“是。”
程洋無奈笑道:“我們也沒說什么啊,只是覺得你也跟他說上一聲,表面功夫該做也還是得做,畢竟他也是小孩的父親。”
“我知道了。”程歲寧說。
病房里沉寂幾秒后,程歲寧說:“寶寶的大名叫程一澤,小名叫漫漫吧。”
“哪個慢?”聞哥最能跟得上她跳躍的思維,立刻接話道:“慢吞吞的慢嗎?”
“不是。漫游的漫,水向四面八方流。”
澤是包容寬廣,如水般溫柔。
漫是開放流淌,溫柔善良皆有鋒芒。
“都聽你的。”程聞說:“你拼了命生下的,叫狗蛋兒、臭蛋兒都行。”
程歲寧斜睨了他一眼,“我怎么感覺你在內涵我?”
程聞立馬叫屈,“我哪有?蒼天可鑒,我是心疼你。”
程歲寧:“……”
不管怎么說,名字總算是定下了。
程歲寧坐了會兒便又開始犯困,哈欠一個接一個地打,眾人也心疼她夜里生孩子,于是都出了病房。
但跟從外面回來的溫周宴撞了個正著。
溫周宴的手上拎著兩大袋子飯,他眼底也是濃重的烏青。
看見眾人后率先下意識喊了句,“爸,媽。”
喊完之后,表情略有些不對勁兒。
他低咳了聲,稍有些尷尬。
幸好慕曦跟程洋都給他留了幾分面子,尤其是程洋,沒有再像之前他喊爸時直接正面杠回去,而是撇過臉輕嗤了聲。
“你們要走么?”溫周宴問。
一時間竟沒人搭他的話,還是程聞上前幫他拎
了一大袋,“你去買飯了啊?”
溫周宴點頭,“嗯。”
說完之后又覺得自己這一聲似乎有些單薄,又加了句,“大家昨天都很晚過來,一直都沒睡,肯定也餓了,我就出去買了早飯。”
原本大家已經商議好去外面吃的,正好給程歲寧一個休息的時間。
但眾人看著溫周宴手上那兩袋東西,面面相覷。
辛語最是心直口快,“我們去外邊吃,不用準備了。”
這已經是她能說出來最委婉的話了。
路童看溫周宴尷尬,“謝謝溫律一番好意,這些東西我們帶走去吃。”
總算是解決了一些尷尬。
慕承遠把他手上另一大袋拎了過來,“走吧。”
眾人點頭往前走。
每個人途徑溫周宴身側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多看他幾眼。
從上到下打量。
除了辛語,干脆利落地路過。
那種打量的目光終于消失,眾人的腳步聲逐漸走遠。
溫周宴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程聞在最后邊走著,想了想還是覺著不太合適,于是回頭喊他,“嘿,朋友。”
溫周宴都沒回頭,他根本沒意識到程聞是在叫他。
他腳步都沒動。
隔了幾秒,程聞又喊,“溫周宴。”
溫周宴這才回過頭,“怎么了?”
程聞:“你吃早飯么?”
溫周宴搖頭,“我不餓。你們去吃吧。”
他一點胃口都沒有。
程聞若有所思地打量他,爾后不知為何嘆了口氣,“那我們走了,你照顧好我妹。”
“嗯。”溫周宴
欣然應允。
程聞轉過身后,小跑了幾步追上去。
恰好眾人在討論溫周宴。
“我看著還算不錯的一個孩子,怎么就離婚了啊?”程聞的媽嘆氣道:“當初一聲不吭要結婚,這會兒一聲不吭就離婚,年輕人的世界我是真看不懂了。”
慕老師笑道:“那就不看,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擔心再多也沒有用。”
“倒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