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語是最先來的。
她家離醫院近,
飆車十分鐘就到了地方,踩著五厘米的高跟鞋走在醫院里,
氣場全開,
回頭率百分百。
但她目不斜視,一路上了頂層。
她來得時候,程聞正站在走廊里倚著墻戳手機。
“聞哥。”辛語跟程聞打招呼。
程聞抬頭瞟了她一眼,
跟以往一樣寒暄,
“今天妝挺好看。”
“還行。”辛語往長廊里看,“程歲寧呢?”
“里邊睡覺。”程聞說著收了手機,
“我怕你帶兇器,
就在這兒等你。”
辛語:“不至于,
用拳頭就能搞定。”
程聞笑了下,
“還是這么暴躁。”
“聞哥?”辛語無奈,
“聽見這事兒你不氣?”
辛語跟程聞很熟。
他們三個自小就是一塊長大的,
程聞跟她們同級。
后來程歲寧初中搬家離開,她跟程聞還上了同一所高中,而且還是同一個班。
只不過高考完程聞去學了表演,
她分不夠,
沒讀大學。
辛語是獨生女,
程聞就跟她親哥一樣。
程聞是什么樣的人,
她比程歲寧還要了解。
小事兒上懶得計較,
但涉及到她們的事兒,
程聞從不犯懶。
“氣啊。”程聞語調慵懶,
甚至噙著笑看她,“但你有辦法么?”
辛語:“……”
倒是也沒有。
“放平心態,穩住不慌。”程聞說。
辛語:“我穩不住啊,
聽見這消息我就要氣炸了!程歲寧是豬嗎?怎么就能干出這種事
來?當初上學時候的聰明勁用去哪了?白考那么高分了嗎?”
“考高分跟這些有什么必然聯系嗎?”程聞問。
辛語頓時愣住,
思考了兩秒道:“反正也是有那么點關系。”
程聞笑了,“她不是豬。她是——戀愛腦。”
后邊那三個字被他用播音腔緩慢平穩地說出來,感覺這都不是個罵人的詞。
辛語沉默,爾后無奈搖頭,“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那就什么都不說。”程聞說:“她是個大人了,你不要老把她當小孩一樣教育。”
“我冤枉啊。”辛語跟他并肩坐在長廊的椅子上,“聞哥,我真的勸了她好多次,溫周宴不是良人,勸她趁早離婚……”
“她現在不是離了么?”
“對。”辛語深呼吸了口氣,“但是離婚以后懷孕這種事情,她也敢干!”
“這有什么?”程聞笑著說:“當初閃婚的事她不也干了么。”
辛語:“……”
提起來這些事,辛語的心口總堵著一口氣。
反正遇上溫周宴,程歲寧就沒清醒過。
“別氣了。”程聞說:“她的人生始終還是她自己的,我們說再多也無法改變。如果真的為她好,就別再給她壓力。你真以為你一次次的說,她能無動于衷嗎?”
辛語往后一仰,語調悲涼,“我就是心疼她。”
程聞反問:“誰不心疼?”
確實,程歲寧打小就乖。
慕老師給她五元零花錢,她能拿出三元給程聞買玩具,拿兩
元給她跟辛語買零食,有時甚至她不吃零食,全都給辛語買。
他們三人的零花錢都不算少,但程歲寧是最多的,因為大人都喜歡她。
安靜乖巧聽話就成了她的標簽,無論是誰提起程歲寧,第一反應都是乖。
可這些乖既是眾人對她好的理由,卻也是眾人下意識替她做主的原因。
因為程歲寧乖,所以大家默認她不會反駁。
因為程歲寧乖,所以大家默認她不懂人情世故。
因為她從未叛逆,所以誰都會在她的人生里留下自己的思想印跡。
……
可這樣的程歲寧,太累了。
雖不說,但壓力都積在了心里。
無論是程聞還是辛語,都會在她耳邊說什么樣的才是對的,什么樣的才是有利的,你沒選這樣的方式生活,你就是傻。
但程歲寧從未說過,你該去做什么。
只要他們問程歲寧一些事情,程歲寧的反應都是:你喜歡啊?那就去唄。
錢不夠?程歲寧會把自己的私房錢都拿出來支持你。
缺人脈?程歲寧平常自己都不去求人,但會因為你的事東奔西顧、低聲下氣。
失敗了?程歲寧可以陪你喝酒暢聊人生。
她永遠都默默無聞的做著所有人的避風港。從來不會對別人的人生指手畫腳。
很多時候,程聞覺得程歲寧像一棵千年的槐樹。
安靜、沉穩,最是通透。
“心疼又如何?”程聞說:“路是她自己選的,她自己想走便走。”
“可這路錯了啊。”辛
語辯駁:“她現在變成這幅樣子還不都是因為溫周宴嗎?”
程聞:“那又如何?”
辛語:“……”
“聞哥!”辛語急了,“你就不能勸勸她么?”
“勸她怎么樣?”程聞反問:“勸她離婚,打掉孩子,遠離溫周宴,回到正常人的軌道上來,好好奮斗事業,找一個愛自己的人過完后半輩子,從此人生順遂,平安喜樂?”
辛語愣了下。
程聞語氣不重,語速也平穩,可這話被他不疾不徐地說出來,總覺著不舒服。
“這樣的人生不好么?”辛語別過臉,沒再看程聞,“這才是程歲寧原本過的日子,起碼她是快樂的。”
“所以呢?”程聞問:“原本?應該?這些詞把她全都框住了,我們都覺得什么樣是為她好,可是從來沒人站在她的角度上想想,她到底想怎樣。你覺得她快樂,她便是真正的快樂么?”
程聞說著嘆了口氣:“人來到這世上,總要酸甜苦辣都嘗一遍,才不枉費走這一趟。”
長廊里安靜極了。
隔了很久,辛語才說:“那我們要看著她這么辛苦嗎?”
“有些東西,我們覺著苦,她不一定覺著。”程聞說:“等她自己也覺得苦了,她不就會主動放手了嗎?”
“但這樣……”辛語想說些什么,終究是卡在了喉嚨里,沒說出口。
她想說,這樣的程歲寧太辛苦了。
她舍不得看見這樣的程歲寧。
在所有人的眼里,程歲寧都應當是小
仙女,該被高高捧著。
可在溫周宴那里,她真的低到了塵埃里。
“這樣也很好。”程聞卻接過話茬道:“她的人生,是她自己的。”
“我知道你很愛她,我也很愛,但我們誰都沒辦法去替她過她的日子。她愛溫周宴,所以嫁給他的那種快樂是我們誰都體會不到的,溫周宴對她不好,她的悲傷也是我們不懂的。她能因為接到溫周宴的一個電話就笑一天,能因為溫周宴跟她說一句早點回家就滿心歡喜的躺在病床上,連大夫扎針都不覺得疼,這些愛都是我們無法給的。”
程聞倚在長椅上,不疾不徐地說了一大段話。
振聾發聵。
辛語坐在那兒陷入了沉思。
“我第一次見到寧寧,那么快樂。”程聞說:“她在溫周宴面前的笑,是在我們這兒都未有過的。”
辛語很久沒說話。
眼里又干又澀,她抬起手背擦掉了眼角的淚。
“聞哥。”良久之后,辛語喊他,“你是什么時候想明白的”
“從她跟我說想嫁給溫周宴那天。”程聞說:“我們從小到大都把她打扮成我們喜歡的樣子,但那是第一次,她異常堅定的站在了所有人對立面,選擇了她想要的。”
“當時,她跟我說了一句話。”
“什么?”
程聞頓了頓,閉上眼睛嘆了口氣。
“她說,聞哥,我不想永遠只做別人手里的洋娃娃。”
任人精雕細琢,放在櫥窗里觀賞。
這世上有兩種親密關系。
一
種是為你砍掉荊棘,鋪好所有路,你順著這條路平順溫宴地走;
另一種是你放心往前走,我永遠在你身后,只要你回頭,我一定都在。
你可以隨時往后倒,我一定會接著。
世人大多愛做前者,卻都喜歡后者。
而程歲寧從來都是后者。
-
辛語坐在程歲寧的病床前,十分平靜。
甚至特別耐心地削了一個蘋果,皮從頭到尾都沒掉,最后她把很長的蘋果皮扔進了垃圾桶,還把蘋果一點一點剜成了小塊放在盤子里。
“語語啊。”程歲寧的聲音細若蚊蟲,眼神也飄忽不定,但只要看向辛語,眼里便是小心翼翼,“你別氣。”
“我沒有。”辛語把削好的蘋果遞過去,“吃。”
程歲寧:“……”
總感覺有毒。
程歲寧吃了一塊,辛語就在旁邊看著她。
“你是不是瞞著我?”辛語問。
程歲寧點頭,“想著等塵埃落定再告訴你。”
“然而?”
程歲寧:“一波剛平一波又起。”
她的心境已經平復了許多。
此刻能夠跟辛語笑著說出這些話。
“程歲寧。”辛語特別嚴肅地跟她說:“你以后有什么事可以跟我商量成嗎?不行的話跟路童商量,別一聲不吭什么事都辦了。”
“你煩了累了心情不好了都能找我們,我們沒死呢,你找找我們也不會累死我們,懂?還有,你跟溫周宴之間那點破事兒你自己處理唄,我以后絕不多嗶嗶一句。簡而之。”辛語深呼
吸了口氣,用特別兇狠的表情給她掖了掖被角,“你以后,給爺對自己好點兒。”
“啊?”程歲寧錯愕,她以為會接受辛語的語暴擊,可沒想到辛語的態度如此之好,令她半晌回不過神來。
“啊個屁。”辛語嗤道:“都要當媽的人了,還這么呆萌。”
程歲寧:“……哦。”
“不過,話說回來,這崽你是生還是不生?”辛語問。
程歲寧搖頭,“沒想好呢。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很多人,想綜合一下各方意見再決定。”
辛語嘖了聲,“確實是件大事。”
話音剛落,病房的門被推開。
程洋、慕曦、小叔、小嬸相繼進來,病房里頓時變得擁擠。
程聞在最后邊,負責關門。
辛語站起來,遞給她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往后走了幾步,給他們騰出床邊的位置。
眾人的目光都在程歲寧身上流連,從上到下。
程洋率先開口,“幾個月了?”
“兩個半月。”程歲寧說。
“今天離得?”小叔問。
程歲寧搖頭,“一個月前就離了,只不過今天才拿到證。”
病房里變得安靜。
大家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在來的路上,四人在車上商量了很多,程洋跟程河都篤定留下孩子是最好的選擇。
哪怕離婚了,以程歲寧的條件再找還不是很容易?
帶著孩子又如何?只要陪嫁足夠多,多得是人趨之若鶩。
但看見程歲寧后,一時間感覺什么都說不上來了。
她瘦
了很多,原本有點嬰兒肥的臉這會兒瘦得棱角分明,鎖骨看著能放倆三枚硬幣,臉色蒼白得嚇人。
這樣的情景,讓她生下來,不合適。
讓她打掉孩子,也不合適。
像是進退兩難的死局。
病房里寂靜了很久,程聞在人群后邊笑道:“都坐唄,客氣什么。”
程河瞪他一眼,“你也不好好看著寧寧。”
程聞:“???”
何其無辜。
“叔。”程歲寧喊他,“聞哥可好了,你別說他。”
程河心疼地看了眼程歲寧,“你怎么這么瘦了?最近是不是茶飯不思的?”
“沒有。”程歲寧笑:“我每天吃可多了,光今天下午,我都吃了兩個蘋果。”
可今天,她也只吃了兩個蘋果。
強顏歡笑不外如是。
程洋冷哼了聲,“溫周宴知道么?”
“不知道。”程歲寧搖頭:“我也是剛查出來的。”
“那你還打不打算跟他說?”程洋問。
程歲寧坐在病床上,手伸向自己的小腹。
她摩挲了幾下,實在感覺不到生命在她肚子里緩慢成長。
此刻華燈初上,病房里亮如白晝,人影綽綽。
程歲寧環顧了一圈,她搖了搖頭,“不了吧。”
眾人皆看向她。
程歲寧笑了下,這笑不達眼底。
她說:“我想打掉這個孩子。”
慕承遠跟路童推門而入時,正好聽到這句話。
-
一石激起千層浪。
其實在眾人來之前,程歲寧還沒想清楚自己該怎么辦。
孩子是溫周宴的,但也是她的。
她曾經也很期待,有一個孩子降臨在他們家里。
必定長得很好看。
也能給那個冷清的家里帶來很多歡聲笑語。
他的奶奶或許不喜歡他,但他的舅爺舅奶、表叔表姑都會對他很好,他的外公外婆肯定看他很親昵,他也能得到很多人的愛。
可現在,物是人非。
她為了一個人,蹉跎了自己的十年。
不想再被另一個人,蹉跎掉自己的下半生。
當看到這么多人聚在病房里的時候,她忽然輕而易舉就做出了決定。
這個決定令大家都很錯愕。
但程歲寧卻笑著:“婚都離了,孩子生下來也不好受吧。”
眾人一時無話。
病房里靜悄悄的,誰都忘記了搭茬。
唯有慕曦,她站出來跟程歲寧四目相對。
“天色晚了,大家還沒吃飯,先去吃飯吧。”慕曦的聲音自帶鎮定人心的力量,“我想宴寧寧談談。”
老程拽了拽慕曦的袖子,“你別沖動啊。”
慕曦瞟他一眼,“你以為我是你?”
程洋:“……”
慕承遠過來跟慕曦說:“姐,讓她自己做決定,你別逼她。”
“我知道。”慕曦一個個瞪過去,目光定在程洋身上,“我在你們心里就這么惡毒?這是我的女兒,我知道該怎么說,你們都去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