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我一樣,也在捧著雪砌高雪人的肚子。他回我:「我去過焉支山,見過你阿父。」
去焉支山大帳見過我阿父的中原人不多,我屈指就能數出來。我不記得我見過他。
「你是誰?我怎么沒有見過你?」
「你自然沒有見過我,我和你阿父相見,是在戰場上。」他抖落指尖的雪,輕輕搓著凍紅了的指腹,頓了頓道,「我曾是大周的將軍,領兵去過焉支山。」
怪不得儀態得體,原來是個貴人。
既然是個貴人,那我更得保持分寸。我起身站起來,對他行了個我新學會的漢家禮,規矩道:「是那琪格唐突,如有冒犯到將軍,還請將軍見諒。我還有旁的事情,就先告退了。」
貴人將軍并沒有聽進去,站起來略俯首,瞧著我:「那琪格?你的名字?」
我默認。
「按照烏爾旦語,那琪格,是雪花的意思,還是瑞雪,好名字。」他摸索著那枚珊瑚墜子,玩笑一樣道,「名字雖好,可惜你阿父的姓實在拗口,不如入鄉隨俗,改了吧。」
這人實在霸道,從給我珊瑚墜子到改我的名字,任性得很。他是有多受皇帝青睞,才會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我拒絕:「將軍,我既入宮,就是皇上的人。名字拗不拗口,那琪格說了不算,得皇上說了算。倘使皇上叫改,那琪格一定改。」
他信心滿滿:「皇上會讓你改的。」
我好奇,抬眼看他。
他端詳我不說話。萬籟俱寂,不知什么時候又飄起了雪花。雪落在他黑色的衣袍上斑斑點點,像鴉羽上落了白。他的頭發也沾染了雪,男兒白首,我驚覺他長得頗為俊俏。
許久后,他悠然開口:「雪落有聲,難得這么靜謐祥和。你就叫聽雪吧?至于姓,改為燕,取于焉,與你的故鄉同音。怎么樣?」
我不應聲,靜默地站在原地。這人不識趣,他要是再看不出我冷了臉,我真要說他兩句了。
他把玩手里的珊瑚墜子,靈巧地從繩扣中取下珊瑚,走過去鑲嵌在了雪人的鼻子下。
「唇如珊瑚膚如雪,美矣!」他在夸雪人,眼睛卻看著我,將手里沒了珊瑚墜的繩扣遞給我,「同心扣,鑲嵌珊瑚原本為表熱忱,現在熱忱給雪人了,改明兒給你補一顆芙蓉玉,最襯你。」
我被迫接下金絲編織的同心扣,慌亂無比。
他的一雙眼盯得我發慌,眉間雪,睫上霜,像是誘惑一般,一點一點引著我墜往他的雙眸。
我再不敢多半句,匆匆告別。
雪下得深,一路行走艱難,有幾次差點滑倒。
等我奔至書云閣,被蘭敏叫住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汗。
蘭敏聲音里少不了責備:「主子去哪里了?」她年長我十來歲,很多事情思慮比我周全,是阿姆專程讓她陪嫁,來皇宮照顧我的。
我攥著金絲線的同心扣愣神,猶豫要不要把遇到黑衣將軍的事情告訴蘭敏。
蘭敏眼尖,一眼瞧到我手里的東西,聲兒都變了:「這是誰給主子的?」
「一個陌生的人,原本是一枚珊瑚墜,但是珊瑚被他拿去做雪人了。」
蘭敏反應很大,疾步走過去關了門,捧住了我的手,換了稱呼:「公主,如果奴婢沒有猜錯的話,這是皇上的東西。」
我驚詫地看著蘭敏。
蘭敏低聲:「金絲線,除了宮里的人,誰敢這么招搖地用它作扣?況且,奴婢那天聽來送炭火的宮女說,皇上最近新得了一株珊瑚,喜歡得不得了,挑了頂好看的部分做了兩枚珊瑚墜,一枚給了太后,一枚留給了自己。」
我不敢相信,怯怯道:「可是那人說,他是大周的將軍,他還去過焉支山,見過我阿父。」
「皇帝十七歲親征,兵臨焉支山,是大單于帶兵攔得他。他自然見過大單于。那時公主不過五歲,不知道這事實屬正常。」蘭敏紅了眼,眼角含淚,「公主,皇帝待你好嗎?可有為難你?」
我也不知道他對我的種種算不算待我好。他是阿父口中的惡煞,卻沒有長著我想象中的兇狠面孔。他愛笑,善辭,沾了霜雪的眼眸誘人,似乎透著一絲絲的溫和。
我摩挲同心扣,回道:「他沒有為難我。他說,珊瑚給了雪人,他改日用芙蓉玉替我補上這枚同心扣。他還說,我阿父的姓拗口,我該改個漢家名字才好。」
我隔窗看到雪撲簌而落,天地一片素白。
「阿嬤,皇上說今日雪落有聲,難得靜謐祥和,所以賜我漢家名為『燕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