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理會他探尋的目光,輕聲說:「皇上許久沒來過了。您來是有什么事吧?」
鄭履珩猶豫了一下,還是出聲了,「琇初掌宮務,不大熟練,總出紕漏……玫安,你素來做事最妥帖,你能不能——」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我趕緊又一陣連環奪命咳。指望我幫周琇干活?只怕是給他心愛的女人找一個背鍋俠吧。當初我做事偶有什么差錯都被他一通斥責,也不見叫個人幫我。出力不討好的差事我怎么可能接。
在其位謀其事,周琇想當皇后,也要知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鄭履珩現在也不好說話了。讓一個病秧子干活,先不提人道主義精神,這活我也干不動啊。
他突然在我身旁坐下,低垂了頭:「玫安,你倒是生病躲了清凈……如今宮里頭亂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團,皇后處理不好埋怨我,母后責怪我,朝上禮部大臣也不知從哪聽來的消息一封封折子彈劾皇后不講宮規不恤母子情,還彈劾朕的寵妃……西北戰事吃緊,朕身邊卻絲毫不得安生,就連宮內,都在說皇后狠……」他突然止住。半晌,他握住我的手:「玫安,朕很想念你身子好的時候。朕……」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我不合時宜地開咳,「臣妾……咳咳!臣妾身子實在太差,等身子養好了,再為皇上分憂……咳咳咳咳咳!」
鄭履珩:「玫安……」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你……」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朕……」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朕走了。」鄭履珩有些氣惱,但對著我這么個病人又找不出發作的理由,「朕改日再來看你。」
他大踏步走了出去,還帶倒了門口一尊琉璃花瓶。拜拜了您嘞,改日多和皇后吵架,別來看我。
我迅速從床上爬起來活動四肢。澄玉和漣玉過來扶我時,我們六目相對,再也忍不住幸災樂禍之意,大笑了起來。一時間宮里充滿了輕松愉快的氣氛。
看皇帝和周琇遭罪真乃平生一大樂事,我邊笑邊想。
6
出了正月宮里都無精打采的。春寒料峭,饒是我整日悶在宮里也不慎染了風寒。許是那日皇帝來后漏了點我病重的風聲出去,懿寧宮都坐不住了。二月里太后竟親自跑來看我,不巧我還真有些病懨懨的樣子。
「老娘娘?您怎么來了咳,合該嬪妾去拜見您的,這不合規矩呀。」我嚇一跳,趕緊從塌上爬起來。
「坐坐坐坐!你這孩子素來硬朗的,怎么折騰成這般模樣?」太后一臉痛惜,伸手把我摁下去。我倆相對無,半晌無話。
說實在的,我私心里對太后頗有些怨。我打小養在太皇太后身邊,可太皇太后畢竟年紀大了,許多事情不能親自教導,都是那時身為皇后的太后親力親為。算來我也是太后眼瞅著長大,很是有些情分;我初當太子妃時生怕行差踏錯,也是太后明里暗里指導。我曉得她對我這個兒媳還是滿意的,可她兒子硬要以妾為妻時,我并沒有看到她有什么強烈的表示。我朝素以孝治天下,若太后一定不同意周氏為后,皇帝也無可奈何。
不過太后也有她的難處。鄭履珩實非太后親子,而是一位宮人所生,七歲才被記在太后名下。因著這一層鄭履珩嫡子身份頗有些不正,先帝當年立太子時也是猶豫了許久。
而我爹爹站隊鮮明的力挺成為先帝拍板的直接原因。
我還記得爹爹入宮時與我說:「玫兒,天底下旁的都不用管,惟有嫡庶禮法不能廢。淑妃所生長子絕不能立,嫡庶不分則得位不正,天子不正則漢室危矣。」
我茫然點頭,心里只有鄭履珩滿月夜偷帶我跑出去看湖景時別在我頭上的凌霄花兒。
打小我就知道,我們蕭家是世代事君的忠臣。我爹爹和大哥都戰死沙場,二哥官至中書令,三哥則依然鎮守邊關;便是并不那般出色的四哥,也在兵部武選司里兢兢業業。我是蕭家這一代唯一的姑娘,從出生起就是要侍奉內闈的。甚至等我八歲被以準太子妃之名接入宮中時,太子還沒定呢。
而我選擇鄭履珩,并非因為他是嫡子,而是因為,我曾糊涂覺得青梅竹馬的情誼值得托以終生。
我和鄭履珩年紀差不多。我入宮時他也才被太后認在名下。我在苦瓜著臉背宮規女誡,他也在絞盡腦汁啃四書五經。那時候在太皇太后宮里碰面是最快樂的時光。我們互相抱怨師傅的嚴厲,宮規的嚴苛。大人們出于各自的計較對我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時候我們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只是我不知他何時存了利用我奪嫡的心思。他與我說父皇不喜歡他,處處委屈他,我就信了;他說他大哥哥雖然文武雙全頗得皇上喜愛,但實際心術不正處處想除掉他這個嫡子,我也信了。我動用我自己的方法替他造勢,在先帝面前盡力替他說好話。
如今想來,先帝不喜歡鄭履珩只怕單純因為他既壞且蠢而已。
我滿心歡喜做了他的太子妃;他卻憂心蕭家對他不利。他不曉得我爹爹哥哥支持他并不是因為我選擇他,而是皇室正統選擇他。他生怕蕭家倒戈把他拉下馬去。
只有心術不正之人才會陰邪地揣摩別人。
我嫁他一年有了身孕;然而一個新入府的美人一碗寒藥把我的孩子殺了。隨后那美人被診出身孕,他告訴我,那是他早已愛上的女子,他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
彼時我父兄剛戰死沙場,尸骨未寒;而他則在沾沾自喜一舉兩得,歡樂地與周琇一起等待愛子降臨。
如今更是把我僅剩的正妻之位一并剝奪。
「想什么呢?」太后拍拍我,打斷我的回憶。我一驚,才發覺我已不覺間將恨意顯露在臉上。我趕緊收斂,「嬪妾只是想到了病情的事」
「好了,哀家瞧著你長大的,你還想蒙我?」太后長嘆一口氣,「我曉得,你在恨他們,是不是?」
我無。
「換做是我,我也恨。」太后直不諱,「你以為我就一帆風順嗎?先帝對我從來冷淡,他喜歡淑妃,順妃,慶妃就不肯多看我一眼。說來我比你還差些———我生了嫡子,卻沒養活。」太后頓了一下,眉間一抹痛色顯而易見。「素來立嫡立嫡,沒有嫡子就算了;可哪怕我認下了皇帝,先帝還是寧可立淑妃的兒子也不立我兒子。這不是明著打我臉?」
「您不恨嗎?」我喃喃問道。
「恨?我沒有本事去恨。」太后眼睛望向屋角金漆描摹的飛雁,「我還不如你,背后好歹有蕭家撐著。我能恨什么?不僅不能恨不能怨,我還得拼了命地討好先帝,教導皇兒;我無寵,意味著一點點錯處都可能萬劫不復。」
「你比我強多了。皇上,他對你是有情分在的。」太后拍了拍我的手。
情分?我不禁冷哼出聲。太后對我倒是真有些情分在,可只怕這情分也比不過算計。當年她如何看不出鄭履珩對我到底是什么心思?可她拼命撮合我們,只為兒子立儲借勢。
這些我都能理解,可到如今這種地步何必再說這種惡心的話?無非是怕我心生怨憤擾亂后宮,而我背景太厚又輕易動我不得,只能演這般溫情戲碼拉攏。
若我不是蕭玫安,是什么李玫安劉玫安,只怕皇上還沒登基就一杯毒酒賜死了。
我不著痕跡抽回雙手,「老娘娘說的是,只是嬪妾病體不詳,娘娘莫在這待久了以免污了鳳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