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朦朧之前,我只有一個念頭。
啊……
很久很久未在聽過,宣玨喚我「重重」了。
12、
我名「謝重姒」。
父皇未賜我封號之前,他和皇兄們總是喚我「重重」。
可是小孩子嘛,喜歡給人取諢名,一起在念堂啟蒙的幾個小蘿卜頭,有人非得叫我「毛毛蟲」。
我大哭著找父皇訴委屈,他眉頭一皺,就道:「那就早點給你取個封號,以后拿這個喚你。看誰還敢亂叫我家小殿下的名兒。」
于是便得了「爾玉」這么個尊貴無比的封號。
可是父皇這個家伙,自己取得封號,自己不喜歡叫,還是一天到晚叫我「重重」。和我一母同胞的太子皇兄也是如此。
只有其余非嫡的哥哥們,和并不是特別熟識的親信們,逐漸喚我「爾玉」——仿佛這是逐漸拉開嫡庶之分、君臣差位的一道裂隙。
久而久之,沒人敢喚這個小名了,仿佛只有皇帝和太子,才有資格叫一般。
我醒來的時候,跪了一地太醫。
他們惶恐不安,見我醒來,大喜地道:「娘娘醒啦!終于醒了!快去喚陛下來!」
蘭靈在一旁焦慮地守著我,也不由得松了口氣:「……太好了。」
又仿佛想到了什么,躊躇道:「娘娘……那個……」
我咳嗽了聲:「嗯?」
「……小殿下沒了。」
意料之中。
「萬家那個不長眼的東西呢?」
「……在天牢里。」
我緩緩地閉了眼。
萬家那老頭子啊,忒自負,自負到妄想用文人的嘴皮子,明捧暗貶,抹殺皇家的名聲。
他做的甚至有點成功。
書院里頭,他的學生們,早年沒對皇兄雞蛋里挑骨頭潑臟水。
我早就對皇兄說過,倚老賣老者要敲打敲打,皇兄只是嘆氣道:「難啊。再說,他們批評的,也不是不對。我以前年輕氣盛的時候,做事太狠,讓他們多提提意見,警醒我下,都是好的。」
就這么一直把萬老頭留下了。
而宣玨,是他最得意的門生,是即使宣家倒臺時,他也極力想要救下的學生。即便宣玨早年就同他政見不合。
我把難題放在宣玨面前,端看他如何取舍。
聽到萬開駿被打入大牢,我知道……
宣玨是準備對萬家下手了。
宣玨趕了過來,他許是剛下完朝,朝服未褪,玄黑的袞服讓他氣質沉凝了不少,眉骨罕見地縈上幾絲陰郁,又轉瞬消失。
他還是明潤如風地笑了笑,淡聲道:「爾玉,孩子不該被牽扯進來。」
「這不沒了么。」我聳聳肩。
他沉默良久,才道:「如你所愿。」
也不知說的是孩子沒了,還是說萬家真的被開刀了。
宣玨還有事務處理,急著離開,走過殿廊時,我緩緩嘆了口氣。
「我曾張開長弓,降服烈馬,蔑視暗地里翻云覆雨、手段陰私,也瞧不起后宮妃子們為了丁點兒榮寵和利益,泯滅人性。可是我竟這么做了。」我對宣玨笑道,笑得無所謂極了,「離玉啊離玉,我可算是明白,你當年的感受了。」
宣玨腳步一頓,回首望我。側臉被殿外斜射的陽光暈染了層釉,長密的睫羽一顫。仿佛想說什么。
但終究沒說什么。
第二天,我去天牢里「探望」一下萬開駿。
他有些兒憔悴,恨恨地瞪我。
「讓你當個明白鬼吧。」我憐憫地俯視他,「是春鶯啼曉里頭的姑娘,央求你采摘支宮中桂花的吧?」
他陡然睜大了眼,恍然大悟,緊咬的牙關不住哆嗦,從喉里擠出聲來:「……而宮里的桂花,盡在攬月池邊。你……你這個狠毒的婦人。」
我嘆了口氣,道:「話不是這么說的,小公子。畢竟無毒不丈夫呢。你父親做的一些事,可不比我干凈啊。」
萬開駿震恨地盯著我,見我仍舊款款平靜,他神色間已染上驚懼。然后才像憶起我昔日身份和事跡般,撲跌在地,嚎啕道:「殿下!爾玉公主!求你放我我,繞我一命吧——算是我不開眼沖撞了你,是臣的錯,求殿下饒命!!」
我定定地看了會兒,直到他逐漸絕望,突然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春鶯啼曉的酒,味道還是那么好嗎?」
「……」萬開駿驚惶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