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婦二人志在必得而來,灰溜溜而歸。
林薔薇一貫不易糊弄,學士時代隨著祖父母生活,機敏,內斂,獨立,極有邏輯,林家夫婦做不了她主。
云省下雨這天,林薔薇趴在床邊打盹兒。
恍惚間,唇有些癢,她撓。
驀地,眼皮癢了,什么東西拂過,她一抓,是手,粗糲暖熱的手,剎那,僵住。
盼了太多天,這一刻,卻不敢面對。
怕是夢,是幻覺。
她禁不住由天堂墜地獄的痛。
直到,手輕輕撫摸她,額頭,鼻梁,包裹著下巴密密麻麻的紋路,濃郁的藥味,一寸寸侵占了她。
林薔薇睜眼。
迎上一雙熾烈,清澈的眼睛。
是葉柏文。
她懵怔。
“薔薇同志。”他嘶啞喚她,“革命友誼了,是嗎。”
天旋地轉。
仿佛一切失色了,失聲了。
介于醒與不醒之間,撕扯著她。
“我記憶中,你三十歲是這副模樣。”葉柏文深深凝視她,不錯過每一厘,“四十歲,沒變。”
林薔薇顫抖。
“我變了。”男人一張臉蒼白,削瘦,“左眼看不清你了。”他抬手,摩挲她發梢,“也許,慢慢看不見你了,成了一個殘廢。”
她抖得愈發狠。
半晌,醒過神,撲在葉柏文胸膛,瘋狂大哭。
太久了。
分分秒秒如何煎熬的,她甚至沒勇氣回首。
“我怕,你拋棄我,走了。”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擁抱,林薔薇像他撫摸自己,那么撫摸著他,他的發旋兒,眉骨,墨青色的胡茬,厚厚的一層,是脆弱,又野性的葉柏文,“你拋棄了我一次,再拋棄第二次,是渣男了。”
他笑出聲,胸腔悶鈍,“小薇。”
林薔薇也笑,淚珠淌入他領口,他喉結一滾,字字無情,“我確實是渣男了。”
哭和笑,一霎停了。
剩下兩幅死水一般的面孔。
“你什么意思。”
葉柏文目光空洞,沒了情意。
“鉆戒是你送我的嗎?”她較真。
“葉家畢竟是一市首富,即使衰敗了,幾十萬補償你青春,我補得起。”他平靜。
林薔薇不平靜了,“你犧牲,作我嫁妝;你死里逃生,作我婚戒——”
“王荷告訴你的?”葉柏文仍舊無動于衷,“女人安慰女人罷了,情況危急,我哪有工夫肉麻。生死關頭,情情愛愛,你信嗎。”
她從他身上抽離。
一個俯視,恨著;一個仰視,冷著,醫護人員魚貫涌入,林薔薇一步步后退。
那幾日,葉柏文淡漠得很。
驅逐她,煩她,呵斥她。
林薔薇偏偏執著,任他折騰。
警隊下級陸陸續續飛來探望,她斟茶待客,大家自然而然喊嫂子,葉柏文非要掃興,“你們想嫂子了?我出院,給你們娶一個,亂喊嫂子,她嫁不出去,你們負責,我負責?”
大家一頭霧水,只好告辭。
葉柏文親自送下樓。
回病房,林薔薇走出衛生間,鎖了門。
“你鎖門干什么?”
“睡覺啊,我困了。”她換了睡衣,鉆被窩。
“你睡酒店。”葉柏文面紅耳赤,“或是回林家。”
“又不是沒睡過,什么年紀了,葉隊裝蒜啊?”林薔薇舒舒服服一躺,“一個大老爺們兒,不如女人大方。”
“分手了,懂不懂。”葉柏文搞不贏她,“你先穿衣服,咱們談談。”
“不懂。”她在頸后墊了枕頭,倚著床頭讀《山海經》,照顧他無聊,買了打發時間的,“你提分手,我沒同意。”
“薔薇同志,你怎么撒謊呢?”他無奈,“李家、林家都知道——”
“知道什么啊。”她扔了書,“知道我等你七年,來醫院陪你一個月,你康復了,不認賬了?李家,沈家,方家,包括我林家,笑話我?”
葉柏文沉默。
黃局明天回北方,特意拎了水果,敲門,“柏文,你鎖門了?”
他打開。
一進門,病號站著,林薔薇在床上,兩兩相視,氣氛瘆人。
“吵架了?”
“他擔憂影響我。”林薔薇憋了一肚子的火氣,爆發了,“影響結婚嗎,同房,生育,影響嗎?”
小姑娘不,大姑娘不愧是林正雋的千金,光明磊落,襯得葉柏文扭捏了。
“脾不是腎,柏文。”黃局勸慰,“不影響夫妻感情,你加強鍛煉,補一補,三十七歲的男人正值盛年。”黃局實在尷尬,堂堂老上級,摻和下屬的私密話題柏文男女之事開竅晚,性子執拗,在他身邊的日子比在葉家多,他又當老師,又當父親。
初次去一線,他叫住熱血沸騰的葉柏文,“是童子雞嗎?”
葉柏文臊得慌,“嗯。”
“高中、大學沒戀愛?”
“沒。”
黃局詫異,小伙子五官端正,身板順溜,有品行,應該不缺異性緣,“不喜歡女的?”
葉柏文瞥他。
他樂了,“執行重案任務,有規矩:已婚已育的,非獨生的,在前,未婚的,在后,童子雞,最后。”
“為什么?”愣頭青一個,不服氣。
黃局半玩笑,“犧牲了,冤啊!”
“有老婆孩子的,有老婆沒孩子的,不冤?”不僅僅愣頭青,更是杠精。
沖一線了,葉柏文不聽,躥得猛。
口頭禪是;我家有大哥盡孝,別和我搶!
“師父,您回去。”葉柏文佇立在窗下,一晃,十六年了,還是不聽訓誡。
黃局嘆息,關上門。
“林薔薇。”他背朝病床,坦蕩,莊嚴,“我終究不是一個健全人,倘若我自私,以愛情的名義捆綁你,萬一我早亡耽誤你七年了,何必再耽誤十七年、二十七年。”
林薔薇盯著他。
緬北歲月,他染了風霜,威武身軀透著悲涼的故事感,她愛他滄桑,陰郁,克制。
一如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