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允彝對這些人逆行倒施的疑惑,在朱由檢的面前卻不是什么令人難以理解的問題。
在后世各種歷史信息的爆炸性傳播中,他可以很清楚的知道,當一個王朝或是國家面臨著覆滅危機之時,想著要站出來維護這個王朝和國家的,絕大多數都是底層的人民,而不是那些享受了最大好處的統治階層。
其實只要仔細想一想,朱由檢就能明白為什么。比如大明王朝現在遇到的最大難題是財稅不足,因為國庫空虛導致南方的糧食無法運到北方的災區,從而造成了北方的糧食危機。
而財稅不足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大明開國時建立起來的財稅制度,在不斷的修修補補之后,終于走到了盡頭,已經無法適應大明眼下的生產力水平了。
一個構筑于大多數自耕農為納稅主力的小農經濟的稅收制度,面對今日這種土地大量集中于少數人,財富集中于工商業者手中的社會形態,已經完全失去了國家稅收存在的意義和目的。
這種稅收制度若是再不變革,無疑就是將整個國家的底層百姓推到了朝廷的對立面去。無地或是擁有極少數土地的百姓給養著整個國家,而占有大量土地和財富的士紳官僚豪商卻享受著免于稅收,或是極低下稅收的待遇,這就是大明社會目前最為主要的矛盾。
將這樣畸形的稅收制度繼續維持下去,必然會將整個王朝拖入毀滅的深淵。大明王朝的統治階層中并非沒有精英看到這個危險性,只是想要變革大明的財稅制度,百姓身上已經無肉可割。
在沒有找到通往資本主義道路之前,或是如同西方一樣興起大航海時代,追求海外的財富。當政者想要挽救這個王朝,就必須要從統治階層身上割肉了。
作為大明統治階層中的精英,張居正曾經試圖挽救過這個王朝,但是被政權優待了兩百余年的士紳官僚們,他們樂于享受這個政權提供的一切特權,卻不愿意損害自己的任何利益去維持這個政權的存在。
因為士紳官僚們雖然處于一個階層,但他們卻并不是一個整體,比起對于王朝的覆滅,他們更擔心的是自身階層的掉落。
從這些士紳官僚的個人立場看來,他們少**一些,少兼并一些土地,并不能挽救這個國家滑落深淵。但是卻會影響到他們自己能否獲得足夠的資源,從而保住自身的階級不會掉落。
在大明目前這樣激烈的社會矛盾中,失去了特權的庇護,不但保不住自己的家業,甚至連家人都未必能保得住。
反過來,士紳官僚在地方上的搜刮,使得他們有足夠的資源去對付那些不成氣候的零星反抗。因此他們拒絕向朝廷讓渡出任何的利益,并毫無羞愧的認為,他們現在享有的一切特權是理所應當而不用進行回報的。
早晨的陽光從門窗中斜斜的照進了尚書房,細小的塵埃圍繞著光柱婉轉翻騰,猶如是有生命的個體。朱由檢沐浴在這樣的陽光下,一頁頁的翻看著來自陜西的各項匯報。
在經過了數個月的各方博弈之后,陜西兩個藩國被拔除后空出的土地,和那些逃荒百姓被霸占的土地,終于有了一個讓各方能夠接受的分配方案。
百姓獲得了這些土地的十分之三、四,豪門大戶獲得了十分之二、三,中小地主獲得了十分之三、四,剩下的土地則成為了用于陜西教育的學田。崔呈秀、楊鶴決定在原西安的秦王府內設立一所大學,叫陜西大學,并在陜西各縣設立一所小學,這些學田的租稅將會成為這些學校的經費。
這是一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結局。唯一值得稱道的是,這個方案獲得了陜西百姓和士紳的熱烈擁護,倒是讓朝廷在陜西拉回了不少人心。
讓崇禎眼前一亮的,便是夏允彝在這場斗爭中的表現。從一開始被崔呈秀和陜西官紳吊打,到聯絡各地的年輕士人,發動士紳會議以制衡豪門大戶,使得原本只是負責維持地方治安和興辦水利的士紳會議,變成了陜西政治中聲音不小的一員,足以見證了他的成熟。
而一向以謙謙君子待人的夏允彝,為了讓士紳會議中的中小地主代表反抗那些豪門大戶,居然能想到在陜西成立青年學會的支部,吸納那些寒門出身的年輕士人去鼓動家人;拉攏了那些名字沒有上宗譜的宗室,先起來和豪門大戶鬧了一場等等手段,都讓崇禎有些贊嘆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