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掌柜猶豫了下才回道:“那位范相公倒是吃過了,不過我看他回來時臉色非常的難看,口中還嘟囔著,什么邪魔外道,詆毀名教之類的話語。”
范永斗沒有做聲,他再次喝了一口面湯,才開口說道:“這些讀書人的事,用不著去管它,不過接下來這段日子,范相公都會住在這里,你們小心伺候著,他提出的要求,就等于是我提出的要求。”
陳掌柜趕緊點了點頭答應道:“是的,東家。”
范永斗慢條斯理的喝完了最后一口面湯,才把碗筷往前一推,舒服的打了一個飽嗝后說道:“讓人把碗筷收拾了,然后你去請范相公過來,再給我們說說最近半年京城生意的情況…”
帶著對京城的好奇,范文程讓人帶著自己去轉了轉鐘鼓樓和從前的國子監。鐘鼓樓大擺驗證了地球自轉的道理,讓他格外的感到驚嘆和一絲絲的恐懼。
但隨后在國子監,也就是現在被稱為燕京大學的辯論堂內,他聽到了一場讓他憤怒不已的辯論。
這場辯論是圍繞董仲舒《舉賢良對策》中的一句話:“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
燕京大學的學生們以京城天文臺觀察到的天文現象,鐘鼓樓大擺證明了的地球自轉,加上物理學系提出的萬有引力概念,最終得出了萬事萬物都是在不斷運動變化并互相聯系的結論。
換句話說,“天不變”的結論是古人基于缺乏科學的觀察自身所處的世界手段,從而得出的錯誤結論。
燕京大學的學生們,雖然僅僅只是證明了天是會變化的,并沒有對“道亦不變”這個延伸的結論作出進一步的批判。但是,這無疑已經開始動搖了,三綱五常存在的基礎。
對于范文程這樣的讀書人來說,這簡直是比外敵入侵還要讓他們憤怒的異端邪說。
特別是這些學生們引用了西洋人赫拉克利特富饒名,“人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讓一干抱殘守缺的舊儒生們啞口無的時候。更是讓范文程感到義憤填膺,憤怒的不能自已。
當他返回范家商號的住所,心內的憤怒依然沒有平息下來,走進了范家為他準備的小院后,便關上了房門準備寫些什么來批駁這些詆毀名教,侮辱圣人的無禮之徒。
但是在辯論禮堂內感覺有一肚子話想要說出來批駁對方的范文程,真的開始想要寫點什么來批駁對方論點的時候。他愕然發覺,他可以用圣賢之批評對方的論點,但是卻找不到駁斥對方論據的方法。
因為對方采用的論據并不是無法證實的理論,而是可以重復驗證的真實數據。想要駁倒這些論據,他就必須先去了解這些被稱為新學的物理、化學、數學、天文等科學知識。
否則他寫的批駁文章即便是再文采斐然,那也不過是內容蒼白的空中樓閣,不僅批判不了對方,反而會讓閱讀者訕笑他的迂腐。
看著地上數十團寫廢了的文字,又看了看桌上勉強湊出來的一篇文章。范文程思考了半天,還是把這篇寫好的文字給揉壞了。
他寫這篇文章,不僅僅是想要批駁新學,衛護名教。更重要的,還是想要給大汗建,在明國皇帝縱容新學詆毀名教的時候,如果后金國能夠尊崇名教,批判新學。
那么后金便能擺脫被明國士大夫們視為蠻夷的尷尬身份,從而成為尊崇名教的禮樂之邦。
如果能夠得到明國士大夫的認同,那么后金入主中原的障礙就會減少許多。
畢竟在儒家士大夫眼中,改朝換姓不過一家一姓之變革,只要新的王朝繼續尊崇名教,那么天下就沒有改變,道統也就依然能夠延續下去了。
但是范文程看著自己寫好的文章十多遍,卻始終無法確定。當后金大汗黃臺吉看到這篇文章,到底是會聽從自己的勸諫,在后金國內尊崇名教批判新學,還是開始對新學發生興趣。
現在的后金國還不能稱之為一個國家,只能稱為一個軍事集團。而女真人從一個原始奴隸部族社會,在短短二十年內向著封建社會轉化,正處于一個思想激烈變革的時期。
女真諸部首領都可以說是徹底的實用主義者,后金大汗黃臺吉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黃臺吉比其他的女真親貴更愿意親近儒學,并不是真正的信服了孔孟之道,他是希望能夠用儒學來統一后金國內民眾的思想,確保在國內建立君臣父子的統治秩序。
避免后金國內在失去了努爾哈赤這個軍事強人后,內部各個軍事小團體互相猜忌,最終把朝廷上的不同政見變成現實中的流血事件。
對于這樣手握大權的實用主義者來說,根本不是范文程這樣的文弱書生能夠掌握的。一旦他覺得新學更適合于提升后金的國力,又不會被明國文化所同化,那么他就不會拘泥于遼東儒學士子的看法。
范文程希望女真入主中原,是用夏變夷,而不是變于夷,否則他豈不是成了名教罪人。
他一邊揉著文章,一邊在心里如此想著。而恰好門外傳來了敲門聲,接著陳掌柜的聲音便傳了進來,“范相公,我們東家請你過去敘話,你現在可方便?”
范文程把手中的紙團隨手丟進了桌子邊上的廢紙簍里,口中應道:“好,我收拾一下,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