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上回小廝等在門口說賈敏將要臨盆,林如海聞不喜反驚,等不及車夫打簾,忙一把掀開,問道:“如今不過九月,如何就生了?”
說畢,不等小廝拿出條凳,林如海便跳下了馬車,一陣風似地趕往正院。雅*文**情*首*發
鳴琴忙對鼓瑟道:“你去榮國府告訴老太太一聲兒,我先進去。”
鼓瑟會意,道:“曉得了,你去罷,勸著老爺些兒,別進產房,免得驚擾了太太。”
當世規矩男人、孩童、寡婦并未出閣的姑娘家都不許在場,對于生產的婦人來說都是閑雜人等,哪怕林如海再焦急憂慮,也只能候在外面。
鳴琴笑罵道:“老爺是何等人物,還能不懂這些,倒叫你我提醒?”
鼓瑟亦是一笑,頂著風雪往榮國府去了。
卻說林如海到了正院,只見婆子進進出出,燒熱水者燒熱水,端熱水者端熱水,雖然面露焦急之色,但行事卻是有條不紊,未見一絲慌亂,也只有嬤嬤進出產房,門窗緊閉,賈敏痛呼之聲時有耳聞,林如海不禁焦慮非常,忙問一婆子道:“太太如何了?穩婆怎么說?”
那婆子停住腳,忙笑道:“回老爺的話,老爺前腳出門,太太便發動了,說今兒是榮國府大喜,吩咐我們不許告訴老爺,穩婆說太太的胎位正,不妨事。”
林如海呵斥道:“這樣大事,怎能不打發人告訴我?這才九個月,怎么就生了?我一早出門,如今已經傍晚了,太太可進食了?可還有力氣?既是胎位正,如何這么長時間還沒動靜?快去問問穩婆回來告訴我,要不要請大夫候著。”
婆子忙道:“這也奇了,昨兒大夫還說一切平安呢,不想今兒太太突然就發動了,也不曾滑倒,亦不曾吃錯東西。穩婆說了,懷胎十月多是不準,這生在何日都是老天定的,太太懷相極好,雖是九個月卻沒有什么妨礙。如今太太已吃了不少克化得動的東西,眼下精神倒好,穩婆說了,產道已開了三指,想是快了。至于大夫,已經請了兩位,現在外院候著呢。”
林如海松了一口氣,自坐在外間等著,目光始終盯著產房門上掛著的紅綢軟簾。
彼時天色已晚,風雪忽驟,房內早已點上牛油大蠟,照得里外如同白晝,紗窗上映出房內人影,似乎有人扶著賈敏走動,林如海頓時又驚住了。
婆子守在旁邊,抿嘴笑道:“因是頭胎,太太走動走動,生哥兒時順。”
林如海方放下心來,上輩子黛玉和她兄弟出生之際,分外艱難,偏生他那時公務繁忙,須得去衙門,不得在家,竟不曾目睹臨盆之景。
今生不同前世,大概命運早已改變,他們夫婦也不似上輩子,此子一定能平安降生。
林如海心中默默地祈禱著,只盼妻兒平安。
過一時,房內才有了動靜,外面卻忽然來說榮國府送催生禮來了。
因賈敏此時只有九個月,兩家離得又近,榮國府本想略等兩日送來的,哪知賈敏竟會早產,聞得消息,忙備了鴨蛋、膳食、生棗、栗果、羊、并彩繡錦衣等命人送來。
林如海擔憂賈敏,只見了一面,便重復了穩婆的話,令其回復賈母。
賈母在家里急得團團轉,拐杖不住敲地,道:“敏兒這是頭胎,哪有什么經驗?我這老婆子該親自去一趟才是,一日了,也不知道熬得怎么樣了。”
說著,賈敏又埋怨賈赦并賈政夫妻,道:“我先前就該去的,偏你們不許。”
眾人苦笑不已,賈政忙道:“如今冰天雪地,行走不便,妹婿也已經說了,不敢勞煩母親親至,兒子們更不放心母親上路,去的人不是說了,妹妹此胎甚正,并沒有妨礙,母親千萬別擔憂了,只等著消息罷。”
賈母不悅地道:“都是你們事情多,不然,現今我已經坐鎮在敏兒那里了。”
始終不得賈敏平安生產的消息,賈母哪里睡得著,遂命人在各處點了燈,屋里白晝一般,只端坐在炕上,不時打發人去問。
賈赦見賈珠、元春并賈璉三人眼底似有倦色,困得不行,偏生都強撐著陪賈母,又見王夫人雖然露出心疼之色卻不敢說話,而賈政卻不在意,不由得地道:“兒子們陪母親等消息便是,且先讓孩子們去歇息罷,他們明兒還得上學呢。”
賈母一聽,忙看向孫兒孫女,果然十分心疼,道:“快回房歇息,等你們一覺醒來,你們姑媽家的兄弟就生下來了。”
賈珠忙道:“祖母和老爺太太都在這里等著,孫兒豈能先去歇息?”
賈璉落后他一步,心里不由得有些懊惱,立時湊到賈母跟前,笑嘻嘻地道:“孫兒一點都不困,孫兒陪祖母一起等姑媽的好消息,孫兒一想到姑媽要生個弟弟,孫兒心里就覺得歡喜,孫兒想頭一個知道弟弟的消息呢!”
這話說得賈母合不攏嘴,摟著他不住摩挲,道:“真真是我的好孫子,不枉你姑媽疼你一場。不過若是你們姑媽知道你們為了等消息誤了明日上課,心里定然不高興,因此,聽我的話,都去歇息,明兒起來就知道消息了。”
賈璉等人聽了,又覺得實在困倦,便告罪一聲,各自回房了。
賈赦久不見兒子,今見他如此伶俐討喜,哄得賈母眉開眼笑,再看他一張笑臉,眼前似乎浮現了妻子的音容笑貌,不覺有些怔忡,一時也無話可說。
賈母看到,微微嘆了一口氣,從前嫌棄李夫人和自己婆媳不和,如今卻又盼著若有李夫人在世,大概也能勸著賈赦些,免得他如今只知道和小老婆喝酒,半點正事不做,襲爵的旨意今兒就下來了,堂堂國公爺之子竟只得了一等將軍的爵位,便對賈赦道:“好些日子沒見你了,今兒見到你,趁著等敏兒消息的時候,有些事兒我且與你說一說。”
賈赦回過神,忙道:“母親有什么話只管吩咐兒子便是。”
賈政和王夫人也都看過來,不知賈母想說什么。
賈母道:“如今已經出了孝,你房內也該有個主事的了,明兒我請官媒婆來,好給你說一門親,你別只顧著吃酒,竟是做些正經事要緊。”
聽到賈母要給賈赦說親,王夫人心頭一凜,不知道賈赦之妻進門后是否要奪管家之權。
至于賈政素來迂腐板正,且是兄弟,沒有插口長兄的婚事,自然不開口。
賈赦道:“一切由母親做主便是,只是若看中了人家,好歹打發人跟岳父家說一聲,兒子雖不肖,岳父倒疼璉兒,總要他們應允了咱們才好向別人家提親。”他也知道岳父如今瞧不上自己,幸好待兒子極好,比在家里好。
賈母聽了,略覺欣慰,道:“這是自然,他們不答應,你如何成親?”
賈赦抿了抿嘴巴,不說話了。
賈母又道:“另有一件事,雖然你是做父親的,但是璉兒從小在我跟前長大,他將來的婚事你和你媳婦可不能做主,須得經過我同意。我年紀大了,雖然出了孝,也不大想往各處走動,倒是敏兒常在外面應酬,又是個體貼侄兒的,到時候我叫她給璉兒說一門好親,她認得的都是身份貴重的女眷,本來就疼璉兒,必然不會誤了璉兒。雅*文**情*首*發”
賈母思來想去,推了王家的親事,便只有賈敏能辦好這件事了。
賈赦素知賈敏關心賈璉,心里暗暗感激,聽了賈母的話,再想林如海和賈敏素日結交的那些人,便不是達官顯貴,也是前程似錦之人,如今賈璉讀書極好,雖有岳家幫襯,到底還是尋求一門這樣的妻族方好,忙不迭地道:“妹妹的眼光自來是好,我沒有什么不放心的。”
賈母滿意地點點頭,交給別人,總不如交給自己的女兒,也不知她如今可平安生產了。
卻說賈家來人走后不久,正在林如海急不可耐之際,忽聽房內一聲啼哭,便有穩婆高聲道:“生了,生了!恭喜老爺,太太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哥兒!”
林如海頓時喜不自勝,忙問:“太太可好?”
此話一出口,便聽里面穩婆撲哧一笑,道:“哥兒才落草,還得等一兩個時辰才知曉好不好呢!”說著,不理外面,只用開水煮過的小銀剪刀剪斷嬰兒的臍帶,以同樣煮過的棉線緊緊扎之,又將嬰兒用熱水清洗干凈,并沒有送到外面去,怕著風。
賈敏聞得自己生下一子,雖仍痛楚難當,但面上已是喜之不盡,又過一時,待胎衣排出,并未出血,方更衣移到炕上,地上頃刻間便被收拾干凈。
穩婆方命奶娘抱哥兒上來,奶娘是賈敏半個月前挑選好的,一共二名,一姓柳,一姓張,年紀都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剛生下女兒不到兩個月,皆是容貌秀麗,舉止文雅,為人處世極好,人也干凈爽利,自從被選上來后便已開始留心吃喝了。
賈敏瞧著大紅襁褓里的兒子閉著眼睛,險些落下淚來,幸而知曉產后不能哭泣,方止住了,倒是想起林如海來,道:“老爺在外面?我聽到老爺說話了,哥兒叫老爺瞧瞧才是。”
穩婆笑道:“屋里已收拾干凈了,這就請老爺進來。”
話音一落,不等出去,便見林如海急急忙忙進來了,想是知曉賈敏母子平安后特特洗了澡換了衣裳,也就著熏籠驅除了寒氣,一臉喜悅,并無半點酒氣。
林如海大步走到炕前,彎腰低頭看著躺在賈敏枕畔的兒子。
這是他林如海的兒子,今生第一個兒子。
林如海忽然覺得如同置身夢境,他簡直不敢相信,上輩子求而不得的兒子,今生就這樣降生了,仿佛是蒼天彌補他一般,瞧著便十分壯健,雖然不是上輩子的那個兒子,但是這樣更好,但愿這個兒子能平平安安地長大。
林如海望向賈敏,眸中柔情似水,道:“夫人辛苦了。”
賈敏勒著抹額,雖然憔悴,卻亦心滿意足,笑道:“老爺快別這么說,便是辛苦,也是甘之如飴。你瞧,他眉眼可像老爺?他生來可有六斤九兩呢。老爺須得記得給咱們的兒子取個好名兒,也別忘了告訴祖宗一聲兒,咱們林家有后了。”
林如海道:“你放心,我已經擬了好些字,等滿月后再選一個最好的。”
雖已子時了,林如海出了產房后,仍舊去祠堂給祖宗磕頭,告知祖宗林家有后的消息,又望著祖宗神像,輕聲道:“不肖子孫前世未能守住家業,未能傳下子嗣,竟斷了祖宗們的香火,今生祖宗保佑,如海平安得子,必不會再斷祭祀。”
說著,重重磕了幾個頭,又上了香,方退出宗祠。
大雪依然未停,燈光之下,紛紛揚揚,四面皆白,竟顯得格外干凈。
賈敏平安生子,府里上下里外都是一片歡聲笑語,雖是大雪,亦難掩穿梭于庭院之間的紅衣俏丫鬟,她們個個心靈手巧,裁了紅綾,扎了花兒系在枝頭上,更映得府里喜氣洋洋。
林如海見狀笑道:“吩咐下去,每人賞兩個月的月錢,今年過年每人多做兩套衣裳。”
眾人聽了,頓時喜氣盈腮,忙來磕頭謝恩。
林如海又對晴空等貼身服侍賈敏的丫鬟婆子們說道:“這些日子你們服侍太太辛苦了,去拿幾匹大紅緞子,每人再做兩身衣裳。”
晴空聞笑道:“還等老爺吩咐?太太早吩咐了,不但賞了緞子做衣裳,還賞了金銀錁子給我們買果子吃呢!”
林如海一笑,道:“太太賞你們的是太太賞的,我說的是我賞的。”
晴空等人大喜過望,忙拜謝不已。
林如海得子,滿心歡喜,賞賜之后,忙又出去交代管家道:“如今天寒地凍,咱們家有了喜事,很該替哥兒積德行善,你明日一早帶人去街頭施粥并饅頭,粥務必插筷子不倒,饅頭也要實心不攙粗面,再去打聽城外的境況,若有遭難遭災的,都來回我,咱們幫襯一把。”
大管家暗暗吃驚,這么一來,可是不小的一筆花銷,但看到林如海如此喜悅,又想林家家大業大,倒也不必在意這一點子,忙滿口答應,次日便去料理。
林如海子時尚未入睡,而后便是睡了,也輾轉反側,早上起來只探望賈敏母子一回,便換上官服,早飯顧不得吃,急急忙忙去上班了,還是賈敏叫人塞了些吃食給他在路上吃。
賈敏生子的消息此時尚未傳開,到了翰林院,林如海剛一入座,便有人走過來,照著他的臉細細打量,不免笑道:“昨兒做什么了?眼底倒黑了一圈兒,眍?了眼睛似的,你這副模樣兒出現在圣人跟前,可不是有礙圣眼?”
林如海極得宣康帝看重,這人說話不免含了些酸意。
林如海卻是一笑,道:“何嘗做什么?只是一夜不曾好睡罷了。”
左右張望,因不見一同僚,也是今科探花,林如海摘下襟內金表一看,面色登時一緊,忙道:“已過了時候,怎么還不見程勝兄?莫不是來遲了?”
一句話未完,已到卯時點名了,仍不見程勝蹤影。
林如海暗暗嘆了一口氣,程勝本是十分勤謹,今日點名未至,怕是難逃一頓板子了。
想到這里,便聽有人道:“真真是誤了時辰,程勝兄竟來遲了,正挨板子呢!”
旁人俱去旁觀,林如海略一躊躇,假作查看公務,卻是未至。